丁義珍把手機收進包里,臉都沒抬。李宏偉那幫人還堵在路上,鋼管在手,對講機捏得死緊,等著他炸。
“調頭。”
司機愣了︰“真走?”
“不走等他們請吃飯?”
車緩緩後退,泥路窄,退得慢。
李宏偉站在車頭,嘴咧著,像是贏了。丁義珍透過車窗看他,眼神像看一塊路邊的爛木頭,沒情緒,也沒火氣。
車拐出兩公里,停在鄰村小學門口。丁義珍下車,摘了領帶塞進包里,外套脫了搭在胳膊上,襯衫袖子卷到肘,拎著公文包的手換到左手,整個人從“常務副市長”變成了“跑業務的中年男人”。
“你先回。”他對司機說,“晚上七點,老地方接我。”
司機走後,他沿著土路往莽村繞,專挑沒監控的小道。半小時後,從村後一條排水溝邊上翻牆進了村,鞋上沾了泥,褲腳蹭了灰,活像個收舊貨的。
他先去了廢品站。
老頭還在剪銅絲,頭都沒抬︰“又來了?不是說了不收外人?”
丁義珍蹲下,掏出一包紅塔山,抽一根遞過去︰“叔,我不是租房的。我是做廢品回收的,北邊幾個廠子我都熟,銅價比這兒高兩毛。”
老頭眯眼看他︰“你這身板,不像干這行的。”
“我以前在鋼廠扛過包。”丁義珍咧嘴一笑,“後來廠子倒了,只好改行。”
老頭沒接煙,但也沒趕人。丁義珍自己點上,蹲著吸了一口︰“你們這兒,收東西得交費?”
老頭眼神一沉︰“誰告訴你的?”
“剛才路過一家小賣部,老板說的。說每周交二百,不然晚上電就停了。”
老頭冷笑︰“他倒敢說。前天他家冰櫃讓人砸了,就因為拖了三天沒交。”
“這錢交給誰?”
“宏達服務隊。”老頭吐了口煙,“李宏偉的隊伍。”
“听著像正規公司。”
“注冊了,營業執照也有,法人是李宏偉他舅。其實就是收保護費的殼子。”
丁義珍點點頭,從包里掏出個小本子,記了兩筆︰“那要是我不交呢?”
“那你連廢品都收不走。”老頭指了指溝邊一輛三輪,“上個月有個安徽人,收了半車鐵,剛出村口,輪胎全被人扎了。第二天他車就燒了。”
“報警了?”
“報了。派出所來人看了看,說‘民間糾紛,自行調解’。”
丁義珍笑了︰“調解?怎麼調?”
“賠李宏偉八百,寫個保證書,說以後絕不進村收貨。”
他合上本子,又問︰“村里誰說了算?李宏偉?”
“他算個屁。”老頭壓低聲音,“他爹李有田,才是真老大。六十年代的老黨員,七十年代民兵連長,現在雖然退了,但村委開會,他不點頭,誰都不敢拍板。趙立冬上任那年,還親自來給他拜年。”
丁義珍眉毛一挑︰“市長?”
“嗯。帶著水果和煙酒,笑得跟親兒子似的。”老頭冷笑,“你說這村,誰敢惹?”
丁義珍沒再問,抽完煙,把煙頭踩滅,起身走了。
他沒直接出村,而是轉去小賣部買煙。櫃台後是個中年女人,見他進來,下意識看了眼門外。
丁義珍掏出五十︰“來包玉溪。”
女人找錢時,他瞥見櫃台底下壓著一張手寫賬單,上面寫著︰
“宏達服務隊,維修費,300元”
“同日,安保費,200元”
“水電維護,100元”
他多看了兩眼,女人立刻把賬單抽走塞進抽屜。
“你家這費不少啊。”丁義珍隨口說。
“村里統一收的。”女人低著頭,“不交不行。”
“這宏達服務隊,真干事嗎?”
“干。”女人冷笑,“半夜砸你門,算不算干事?”
丁義珍沒再問,拎著煙走了。
他順著村道往里走,路過一家面館,招牌寫著“徐記面館,十年老店”。門口停著兩輛黑色轎車,車牌被泥糊了。店里人不少,但氣氛悶,沒人說話。幾個穿黑夾克的年輕人坐在角落,手臂上紋著青龍和刀疤。
他進去,要了碗牛肉面。
面端上來,他慢慢吃,眼楮掃著店。後廚門口有個小門,簾子一掀,常有穿西裝的男人進出,手里拎著文件袋。有一次,一個穿皮鞋的出來,鞋底沾著泥,像是剛從工地回來。
鄰桌兩個中年男人在聊天。
“徐老板這回又拿了個拆遷單。”一個說。
“哪個?”
“東區那片老廠房,听說補償款三億,他公司中標。”
“他哪來的資質?”
“掛靠的國企,走的綠色通道。”另一個壓低聲音,“听說趙市長弟弟的秘書,是他表親。”
丁義珍低頭吃面,耳朵豎著。
“那莽村這塊地呢?”第一個問。
“也在他手里。宏達服務隊簽的前期清表合同,每畝給村里三千,實際市場價兩萬。”
“李有田答應了?”
“他不答應,地早被推了。徐老板每年私下給他十萬,說是‘顧問費’。”
兩人吃完走人。丁義珍多坐了十分鐘,才起身離開。
他沒回住處,而是找了個路邊電話亭,投幣撥了個號。
“老劉,是我。”他說,“查兩個事。第一,宏達服務隊的注冊信息、股東結構、近三年所有合同。第二,徐江名下公司,特別是‘海江建設’,查它近三年所有中標項目,尤其是和市住建局、國土局有關的。”
“你要動他?”電話那頭聲音低。
“不動。先摸底。”
“你可小心。徐江背後有人。”
“我知道。”丁義珍看著對面牆上“拆”字的紅漆,“所以我現在不是副市長,是個收廢品的。”
掛了電話,他沿著街邊走,路過一家打印店,進去要了張京海市地圖,讓店員圈出所有“徐記”名下的店面和工地。
店員一邊圈一邊說︰“這人厲害,面館、運輸、建材,啥都搞。听說還開了個賭場,在郊區。”
丁義珍沒接話,付了錢,拿著地圖走了。
晚上七點,司機準時到老地方接他。車里,他把地圖攤開,用紅筆標了七個點——全是徐江的產業,其中三個緊挨著政府項目用地。
他又翻開筆記本,寫下︰
“李有田父子︰控村,收保護費,基層權力空心化。”
“宏達服務隊︰合法外衣,實為暴力收編。”
“徐江︰借拆遷斂財,政商勾結,路徑清晰。”
“趙立冬︰未直接露面,但其弟秘書與徐江關聯,不可忽視。”
他合上本子,靠在座椅上。
手機震動,是老劉回信︰
“宏達服務隊,注冊法人李大柱,李宏偉他舅。股東無異常,但資金流水顯示,每月十五號固定向一個私人賬戶轉賬八萬,收款人︰李有田。”
“海江建設,近三年中標六項政府工程,總金額超四億。其中三項審批經趙立冬分管的市建委,簽字人︰王文革,趙秘書表哥。”
丁義珍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十秒,把手機倒扣在腿上。
車駛過市區高架,路燈一盞盞掠過車窗。
他忽然說︰“明天,幫我約市建委那個王文革,就說有個項目想咨詢。”
司機問︰“真約?”
“約。”他聲音平靜,“我得看看,這水到底多深。”
車拐進小區,停穩。他下車,抬頭看了眼自己住的那層,燈沒開。
他站在樓下,沒動。
三分鐘後,他轉身走向小區後門,穿過一條小巷,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他買了包煙,一杯熱咖啡,然後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打開地圖,又翻出本子。
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沒落。
遠處,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過,車窗貼膜,看不清里面。
丁義珍沒抬頭,只是把煙掐了,咖啡杯捏在手里,熱氣慢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