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暗下去的時候,丁義珍正坐在機場貴賓廳的角落。他把手機塞進褲兜,沒再看第二眼。周叔半小時前發來消息,說車已經在出口等,走南通道,沒人圍堵。他回了個“好”,然後關了推送。
黨校那三周的事兒像被風吹散的灰,落不進眼,卻沾在衣服上。他不想再想那些討論、筆記、教授意味深長的眼神。現在他得換身皮,從學員變回官,而且是京海的官。
一輛黑色帕薩特停在路邊,司機穿著制服,胸前別著“京海接待”牌子。車門拉開,司機低頭︰“丁副市長,這邊請。”
他點點頭,坐進後座。車內干淨,但座椅有點塌,空調吹得人發悶。他順手把車窗搖下一半。
“您是直接去市委家屬院?”司機問。
“先繞一圈。”
“啊?”
“京海我以前實習的時候呆過一段時間,現在也算是故地重游,走老城區,看看街面。”
司機愣了下,沒多問,調轉車頭。車子穿過高架,慢慢扎進一片低矮樓房之間。
路邊攤一個挨一個,油鍋滋啦響,人擠著人。有家小飯館門口掛著紅布條,寫著“徐記老味面”,下面一行小字︰“二十年老字號”。
丁義珍盯著那招牌看了兩秒,沒說話。
車子拐進一條窄巷,幾個年輕人蹲在牆根抽煙,t恤印著“莽村聯隊”。其中一人抬頭看了眼車牌,眼神頓了頓,然後低頭繼續玩手機。
他記住了。
到市委家屬院時快中午了。樓是九十年代初建的,外牆刷過一次,但牆角還有水漬。房間收拾過了,床單干淨,桌上擺著果盤和一份《京海日報》。他沒踫果盤,只翻開報紙。
頭版是趙立冬調研開發區的照片,笑容滿面,背景是塔吊林立。配文說“重點項目穩步推進,營商環境持續優化”。他掃完最後一行,把報紙折好,扔進垃圾桶。
手機響了。市委辦來電。
“丁副市長,趙市長請您一點半到辦公室踫個頭,開個短會。”
“好,我準時到。”
掛了電話,他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寫下三個詞︰徐江、莽村、街費。然後劃掉,又寫上“趙立冬”三個字,畫了個圈。
一點二十五,他走進市政府大樓。電梯里踫上兩個穿西裝的干部,見他進來,立刻站直了些。沒人說話。
趙立冬辦公室在四樓東頭,門開著。他敲了兩下。
“請進。”聲音洪亮,帶著笑意。
趙立冬坐在寬大辦公桌後,手里拿著文件,抬頭看見他,立刻站起來︰“哎喲,丁義珍同志!久仰啊!”
他伸出手,丁義珍上前一步,握了握。“路上順利吧?听說你從黨校直接過來,辛苦辛苦。”
“還好,坐車挺快。”
“坐,坐!”趙立冬指了指沙發,“本來該去機場接你的,臨時有個環保督查組來,脫不開身,讓下面人去,又怕照顧不周。”
“不用這麼客氣,我又不是外人。”
“哎,話不能這麼說,你是省委重點培養的干部,又是鐘正國同志的女婿,咱們京海能來你這麼個實干派,是福氣。”
丁義珍笑了笑,沒接這話。
趙立冬坐回主位,端起茶杯吹了口氣︰“你在金山縣搞的那套,抗洪救災、企業復產,我都看了材料。年輕干部,有沖勁,有辦法,難得。”
“都是基層同志一起拼出來的。”
“謙虛了。”趙立冬放下杯子,“不過京海跟縣里不一樣。體量大,問題雜,牽一發動全身。班子現在很穩定,大家各司其職,你剛來,先熟悉情況,不急著上手。”
丁義珍點頭︰“我明白。上任前三件事,我打算先調研民生,再走幾家企業,最後看看重點項目。不摸清底子,不敢亂說話。”
趙立冬眉毛動了動︰“哦?有計劃了?”
“不算計劃,就是想接地氣。黨校老師說,政策往下走,得先听地里的聲音。”
“地里的聲音?”趙立冬笑了,“咱們這兒可沒地,都是水泥地。不過你這個思路好,務實。組織部那邊我已經打招呼了,你要看什麼材料,隨時調。”
“謝謝。”
“別客氣。咱們是一個班子,要團結協作。京海這攤子,不容易,但也出成績。等你熟悉了,咱們一起干點大事。”
又聊了十分鐘,無非是些“加強學習”“服從大局”的套話。丁義珍應著,沒反駁,也沒附和。
走出辦公室,走廊安靜。他沒回自己臨時分配的辦公室,直接下樓。
下午四點,他站在老城區一條小街上。路邊修車攤的老頭正給一輛摩托打氣,他走過去問︰“師傅,這附近治安咋樣?”
老頭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打氣︰“還行吧,按時交費就沒事。”
“交費?交給誰?”
老頭手一頓,把氣筒塞回架子︰“你外地來的吧?別問了,問了也白問。”
丁義珍沒再問,掏出手機,悄悄拍下街角一個穿花襯衫的年輕人。那人站在一家煙酒店門口,時不時有人過去塞錢,他收了就往褲兜里一揣。
他走開五十米,打開公安系統公開通緝令網頁,輸入特征比對。三分鐘後,一條信息跳出來︰張某,綽號“花臂”,徐江團伙外圍成員,涉嫌敲詐勒索,已列網追逃。
他關掉頁面,把照片存進加密相冊。
晚上七點,他回到住處。泡了碗面,邊吃邊翻組織部剛發來的干部名冊。
翻到公安系統時,他停了下。近三年,京海市公安局換了四任副局長,兩任刑偵大隊長調去省廳“學習”,一人調去檔案館。
他掏出筆,在紙上畫了個關系圖,標出幾個名字,然後圈住“趙立冬”三個字,畫了條線連過去。
手機響了。是鐘正國。
“听說你到京海了?”
“剛安頓好。”
“趙立冬跟你談了?”
“談了,挺客氣。”
“客氣就好。記住,頭三個月,多看少說。京海水深,不是金山。”
“我知道。”
“你老子當年在西南,一個人扛一條線。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但也不能莽撞。”
“我沒打算莽撞。”
“那就好。等站穩了,再動。”
電話掛了。
他把手機放在桌上,打開筆記本,寫下一行字︰
“京海之病,不在政令不通,而在法外有法。”
然後翻到新一頁,寫︰
“破局,須先立威。”
寫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邊。樓下路燈昏黃,一個穿校服的女孩騎車經過,車筐里放著一疊傳單,上面印著“徐記面館,十年老店,全場八折”。
他盯著那傳單看了幾秒。
女孩騎遠了,車輪碾過一處積水,水花濺起,打濕了路邊一張小廣告。廣告上寫著︰“收街費,每周二百,包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