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還在響,丁義珍沒接,只是把它翻了個面扣在副駕座上。
車窗外的雨已經停了,路面上的水窪映著灰白的天光,像一塊塊沒擦干淨的玻璃。
他看了眼時間,七點二十三分,機場高速的車流開始多了起來。
周叔的電話半小時前就打過來,說車在航站樓外等著,走貴賓通道,不踫記者。他點頭,沒多問。這種事,周叔比他熟。
車進黨校東門的時候,他才把手機塞回兜里。門衛看了眼證件,抬桿放行。沿路兩排梧桐,葉子被前夜的雨打落了一地,掃得不徹底,車輪碾過去,沙沙響。
宿舍是三號樓二樓,單人單間,空調能用,熱水穩定。他放下行李,拉開窗簾。樓下是個小操場,幾個穿運動服的人在慢跑,動作規整得像廣播體操。
報到時,工作人員看了眼名單,又看了他一眼︰“您就是丁縣?住三樓的套間已經準備好了。”
“不用,這間就行。”
“可這是普通學員房。”
“我來听課,又不是來住賓館的。”
對方愣了下,沒再堅持。遞來一疊資料,課程表、紀律守則、作息時間,還有一本《中青年干部培訓班學習手冊》。他翻了兩頁,全是標準話術,但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你們都得听”的勁兒。
開班儀式在禮堂。一百多人,清一色襯衫西褲,年紀多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間。
他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旁邊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自我介紹說是某部委的調研員,姓李。
“丁書記,抗洪的事我看了報道,真不容易。”
“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但你是代表。”
他沒接這話。台上領導正講“新時代干部的使命擔當”,他听著听著,腦子里卻跳出老李蹲在沖床邊調模具的樣子,還有那個哼著歌擰繩索的年輕司機。
第一堂課是政治理論,講“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教授站在講台前,語速平穩,邏輯嚴密,可丁義珍听著听著,總覺得哪不對。不是內容錯,是听著像在講別人的事。
課間休息,幾個學員聚在門口抽煙。有人提到他︰“听說這位是從縣里直接上來的,救災先進個人。”
“縣級干部進這班,少見。”
“估計是上面有人。”
他走過去接水,假裝沒听見。水有點燙,他沒吹,直接喝了一口。
下午分組討論,他被分到第三組,主題是“政策執行中的基層困境”。輪到他發言時,他沒講大道理,只說了兩件事︰一是抗洪那晚,變壓器進水,他要發電機,周叔調貨機空運;二是工人打包救災物資,他當場結算雙倍工資。
“所以你的意思是,靠個人關系和臨時決斷解決問題?”有人問。
“我不是說這方法好,我是說,政策到基層,常常卡在‘最後一公里’。設備壞了,等審批三天,廠子就淹了;工人不干活,等開會研究,貨就發不出去。”
戴眼鏡的李調研員接話︰“所以你主張放權?”
“我不主張什麼,我只想說,弓要是太硬,箭反而射不遠。政策是箭,執行是弓,弓得有彈性。”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有人低頭記筆記,有人交換眼神。
第二天早上六點,他起床跑步。操場上人不多,他沿著跑道慢跑,邊跑邊想那台沖床重新響起來的聲音。
回到宿舍,掏出手機,翻出抗洪期間的調度記錄︰抽水設備調配時間、民兵連出動順序、物流發車節點。他把這些數據整理成表格,標出關鍵決策點。
中午吃飯,踫上同組的幾個學員。有人問︰“你這些數據,打算用來干啥?”
“上課用。老師講‘執行效率’,我就拿這個當案例。”
“你這是把實戰搬進課堂啊。”
“基層哪有那麼多理論?問題來了,就得動。”
政治理論課第三天,教授講到“社會主義本質是解放和發展生產力”。下課前,丁義珍舉手提問︰“老師,如果一項政策理論上完美,但在基層執行時導致企業停產、工人失業,那它算不算真正解放了生產力?”
教授沒立刻回答,反而笑了︰“這個問題,來自實踐,很好。我們下次課可以專門討論。”
他點頭坐下。旁邊李調研員小聲說︰“你這問題,夠狠。”
“不是狠,是真遇到過。”
晚上十點,他還在寫筆記。窗外黑了,樓道燈亮著,偶爾有腳步聲。他翻到《毛澤東選集》里那句“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想起王大陸那天勸他的話︰“別把縣當成戰場,咱們是搞建設,不是打沖鋒。”
他停下筆,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
然後在本子上寫下︰“治理不是打仗,是種樹。種下去,得讓人乘涼。”
又翻一頁,寫︰“政策溫度 = 執行精度 x 群眾感受度。”
第二天小組會上,他把這兩句念了出來。有人笑︰“這公式挺新鮮。”
“不是公式,是感覺。發電機空運那晚,我算過成本,三倍市價。可要是機器泡壞了,損失是十倍。賬能算清,人心算不清。”
李調研員說︰“你這是把人情世故當管理工具?”
“不是工具,是底線。工人願意加班,是因為知道干完活當場能拿錢。政策要是連這點都保不住,再漂亮也沒用。”
討論到中午,食堂吃飯時,有人主動坐到他旁邊︰“你們縣那個紅薯粉,我查了,網上銷量漲得挺快。”
“剛起步。”
“可你把救災故事印在箱子上,這招聰明。”
“不是為了賣貨,是為了還賬。”
對方愣了下︰“還賬?”
“洪水時,外縣送了我們三百包米。現在我們能產了,不還,說不過去。”
那人沒再說話,低頭扒飯。
一周後,課程進入“領導藝術”模塊。教授講“權威與信任的構建”,舉了幾個經典案例。丁義珍听完,舉手說︰“我有個問題——如果一個領導在危機中靠非常手段穩住局面,但這些手段本身不合規,事後該怎麼評價?”
教室安靜了。
教授看著他︰“你有具體例子?”
“比如,臨時征用企業設備,沒走審批;給工人發雙倍工資,沒經過財政流程。事急從權,可權從何來?”
教授沉吟片刻︰“這確實是個難題。制度是剛性的,現實是彈性的。我們不能因權廢制,也不能因制誤事。”
他點頭︰“所以我現在在想,怎麼讓彈性不越界,又不讓剛性壓死人。”
課後,教授單獨留他聊了二十分鐘。臨走時說︰“你這些思考,建議寫進結業論文。來自泥土的思考,最有分量。”
他回到宿舍,翻開筆記本,把這幾天記的東西重新梳理。突然看到手機相冊里那張螺絲的照片——沾著泥,打了“抗洪水記”鋼印。
他盯著看了會兒,合上手機。
窗外,幾個學員在打羽毛球,球拍聲清脆。他站起身,走到陽台,風吹在臉上,有點涼。
樓下公告欄貼了新通知︰下周將組織學員赴基層調研,地點待定。
他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屋,打開電腦,新建了個文檔。
標題還沒想好,只打了第一行字︰“政策往下走,得先听地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