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瑞龍被關進西廂房的第七天,丁義珍在辦公室翻完財政局王副局長的筆錄,把文件夾往桌上一扣,發出“啪”的一聲響。
小趙從門外探頭︰“丁副縣長,李縣長讓您去他辦公室一趟,說有大事。”
丁義珍沒抬頭,手指還在桌面上敲著節奏︰“他又想搞什麼‘大動作’?上次捐款風波才過去幾天?”
“這回不一樣,”小趙走進來,壓低聲音,“听說是親自下鄉走了二十多個村,回來就拍板要推新修路方案——‘捐錢出工記工分,修好補錢或招工’。今早已經在籌備會上吹風了。”
丁義珍這才抬眼︰“義務勞動?還記工分?”
“說是群眾自願,縣里統一登記造冊,將來優先安排公益崗、施工隊崗位,甚至還能折算成現金補償。”
丁義珍冷笑一聲︰“六十年代的土辦法,搬到現在當創新?”
他站起身,外套一披,大步往外走。
李達康辦公室的門開著,煙味混著茶香飄出來。他正站在白板前,拿記號筆畫了個大圈,寫著“群眾路線+制度保障=破局關鍵”。
看見丁義珍進來,李達康咧嘴一笑︰“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個方案,是不是比光靠財政撥款強?”
“群眾自願?”丁義珍盯著白板,“你真信有人會白干?”
“不是白干!”李達康一拍桌子,“是記工分!將來兌現!我跑了二十個村,老百姓不是傻子,他們知道路通了,豬能賣上價,孩子上學少走十里山路。這是為自己干!”
“可工分誰來記?怎麼記?按天?按活?誰監督?誰審核?”丁義珍一條條甩出來,“萬一村干部親戚多記兩工,貧困戶干不動少記三工,算誰的?”
李達康擺擺手︰“成立監督小組,村民代表輪流值班,全程公開。”
“公開就能杜絕造假?”丁義珍聲音沒高,但字字砸在地上,“上個月財政局王副局長還說‘一切合規’,結果呢?磚窯里交接文件袋的照片現在還在我抽屜里。”
李達康臉上的笑淡了些︰“你這是被趙瑞龍搞怕了,看誰都像蛀蟲?”
“我不是怕,是見過太多‘為民謀利’最後變成‘與民爭利’。”丁義珍看著他,“李縣長,你動員能力沒得說,可制度漏洞比人品可靠。現在不把規矩立死,將來補都補不上。”
李達康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還真是你爹的兒子——做事前先想人怎麼壞。”
“我是想事怎麼別壞。”丁義珍淡淡回了一句,“你搞動員,我認。但這個工分制,沒有財政兜底、沒有法律依據、沒有第三方審計,就是沙上建塔。”
“那你說怎麼辦?”李達康兩手一攤,“等省里批預算?等三年?金山縣的老百姓等得起嗎?”
“我不是反對修路,是反對拿‘群眾熱情’當遮羞布。”丁義珍語氣緩了點,“你可以發動群眾,但補償標準、核算機制、風險預案,一樣都不能少。現在省下這些,將來出事就是大窟窿。”
李達康盯著他看了幾秒,忽然轉身從櫃子里抽出一疊材料︰“這是我這一個月走訪的記錄,每村多少人願意出工,多少戶能捐料,多少青壯年願意簽承諾書——你看看,這是熱情,還是忽悠?”
丁義珍接過翻了幾頁,沒說話。
他知道李達康沒騙人。這些數字背後,是老百姓對一條好路的渴望。可正因如此,才更怕有人趁機把這份渴望變成負擔。
“我可以不反對。”丁義珍合上材料,“但有三條︰第一,工分必須由縣財政局和紀委聯合監管,每月公示;第二,設立弱勢群體幫扶通道,老人、病人、單親家庭不強制參與;第三,高溫作業必須配防暑物資和醫療點,否則停工。”
李達康皺眉︰“你這是要我捆著雙手干事?”
“我是讓你別讓好事變壞事。”丁義珍把材料放回桌上,“你搞你的動員,我提我的風險。最後怎麼定,常委會上見。”
——
半個月後,李達康的腳印幾乎踏遍金山縣所有行政村。
他在村口站著講,手里拿著喇叭︰“咱們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這雙手!路修好了,運輸隊招人,優先本村工分高的!環衛崗、護路員,也按工分排序!誰干得多,誰先上崗!”
底下有人喊︰“李縣長,要是以後不認賬咋辦?”
“我李達康的名字刻在縣政府門口!”他把手拍得山響,“我老婆孩子都在這縣里住!我能跑哪兒去?”
人群哄笑起來,氣氛松了。
又有老人問︰“我老頭子干不動重活,能記工不?”
“能!”李達康馬上接,“劈柴、搬磚、送水、做飯,都算!每天報到監督組,拍照留痕,工分當天錄入系統!你干一天,記一天!”
村里的年輕人也開始動心︰“真能進施工隊?”
“不止施工隊!”李達康聲音拔高,“將來縣里搞物流園、建冷庫,第一批招工,工分高的優先!這不是畫餅,是實打實的出路!”
一場場宣講下來,支持的聲音越來越多。
連當初帶頭反對捐款的王老漢,也拄著拐棍來了︰“李縣長,我家兩個兒子,一個退伍回來,一個在外地打工,我都叫回來!給他們報工分!”
李達康當場握住他的手︰“老哥,你這是給我撐腰啊!”
——
縣委擴大會議那天,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
李達康站在前面,把方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末了說︰“群眾有熱情,干部有干勁,現在就差一聲令下。這條路,必須修!”
易學習听完,點點頭︰“李縣長這一個月沒白跑。群眾願意干,就是最大的合法性。我同意。”
其他人陸續表態,多數支持。
輪到丁義珍時,他站起來,語氣平靜︰“我理解這個方案的出發點,也承認李縣長的動員成效。但我必須提出三點隱患。”
他一條條列出來︰“第一,補償承諾沒有財政預算支持,屬于‘空頭支票’風險;第二,工分核算缺乏第三方審計,極易滋生權力尋租;第三,目前方案未提及高溫作業防護、意外傷害保險等基本保障,一旦出事,責任誰負?”
李達康皺眉︰“你又來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先干起來,邊干邊完善!”
“邊干邊完善,最後往往變成‘邊爛邊補’。”丁義珍不退半步,“我不是要否決,是要求把這三條寫入會議紀要,作為後續監管依據。”
易學習想了想︰“可以。丁副縣長提出的風險提示,記入項目檔案,責成相關部門限期拿出配套細則。”
丁義珍坐下,拿起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本人持保留意見。”
會議通過了方案。
散會後,李達康走在走廊上,背著手,腳步沉穩。
丁義珍跟上來︰“李縣長。”
“嗯?”
“你真覺得,這條路能按你說的走到底?”
李達康回頭看了他一眼︰“我只知道,不動,路永遠修不成。動了,才有機會改。”
“可萬一改歪了呢?”
“那就再扳回來。”李達康笑了笑,“我這輩子,扳過多少回了?”
丁義珍沒再說話。
他站在走廊盡頭,看著李達康的背影走進辦公室,門關上的一刻,听見里面傳來一聲輕響——是茶杯放在桌上的聲音。
他轉身往回走,經過檔案室時,順手把筆記本交了進去。
“這份會議記錄,單獨存檔。”他對管理員說,“標簽寫清楚︰丁義珍保留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