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義珍一腳跨進縣委小會議室的時候,小趙正把一疊材料往桌上擺。第二批水泥檢測報告的封面還是濕的,大概是路上淋了點雨,邊角卷著,像塊泡發的饅頭。
專項小組第一次開會,人來得齊,但氣氛不對。財政局那位王副局長低頭看文件,眼皮都不抬,可手里的筆一直在轉,轉得比電風扇還快。丁義珍沒急著說話,先把柳樹溝村民聯名信拍在桌上,信紙皺巴巴的,有幾處還沾著泥點,顯然是從地里直接掏出來的。
“這是昨晚收的。”他開口,“三百二十七戶簽字,按手印的佔八成。里面寫了三件事︰不退錢的,卡被停了;想少捐的,低保復查突然不合格;還有人說,村干部放話——‘不捐,以後危房改造別想批’。”
屋里靜了兩秒。
王副局長終于抬頭︰“丁縣長,群眾情緒我們理解。但財政缺口擺在這兒,路總得修吧?”
“路當然要修。”丁義珍從包里抽出一份表格,“可咱們這三個月收的捐款,四十七萬八千六百塊,全進了金峰建材賬戶。人家連合同都沒簽,發票也沒開,錢就進了賬。這叫捐款?這叫定向輸送。”
他把轉賬記錄往中間一推,“你們猜,這錢要是走正規流程,能省下多少管理費?省下的錢,夠給五保戶全免了。”
沒人接話。
王副局長咳嗽兩聲︰“調整可以,但不能全免。要是一刀切,群眾積極性受打擊,以後搞建設更難推動。”
丁義珍笑了︰“積極性?拿低保戶的救命錢湊數,這叫積極性?他們捐三百,是信咱們能修條好路。結果呢?水泥標號連豬圈都不如。他們不是捐錢,是捐命。”
他頓了頓,掏出一張草圖︰“我提個方案——三級分類。五保戶、低保戶,免捐,公示名單,誰敢動,紀委查誰。中等收入戶,自願認捐,捐多少都記在功德榜上。富裕戶,鼓勵多捐,捐得多,表彰大會坐前排。”
會議室里有人抬頭了。
“錢怎麼管?”丁義珍繼續說,“鎮紀委牽頭,每村抽兩個村民代表,組成監督委員會。每一筆支出,雙簽才能走賬。賬目每月公示,手機掃碼就能查。”
王副局長手里的筆停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聲說︰“這方案要是早半年出,老李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丁義珍沒接話,但心里明白——這話不是白說的。
茶歇時,走廊上,王副局長拍了拍他肩膀︰“丁縣長,你爸是世界首富,你圖個啥?”
“圖這條路,別塌在老百姓腳底下。”丁義珍看著他,“也圖咱們穿這身衣服,還能抬頭看人。”
專項小組散會前,新方案初步通過。財政局同意調整資金結構,監督機制也寫進了草案。丁義珍走出會議室時,陽光正照在樓梯口的水泥地上,反著光,像一層薄冰。
常委會那天,李達康來得晚。
他進門時沒看丁義珍,徑直走到自己位置坐下,外套沒脫,像是隨時準備走。會議一開始,他就開口︰“工程暫停可以,但財政不兜底,項目就得無限期延後。不能讓干部流汗又流淚。”
有兩位常委點頭。
丁義珍不急,先把質檢站的最終報告發下去。報告封面蓋著紅章,結論寫得直白︰“第二批水泥抗壓強度不足標準值40,摻雜大量煤渣及風化土,嚴禁用于道路施工。”
他等大家翻完,才說︰“上級追責的時候,不會問誰流了汗。只會問——誰批的錢?誰簽的字?誰讓這種水泥上了工地?”
屋里一下子安靜。
易學習一直沒說話,這時拿起筆,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然後抬頭︰“縣委決定,向市里申請專項扶貧基建資金。同時,臨時動用應急儲備金五十萬,作為前期保障。”
他頓了頓︰“新方案,原則通過。”
李達康猛地抬頭︰“老易,你這是越權!應急金是防災用的,不是修路的提款機!”
“那你說,拿什麼修?”易學習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釘子,“拿群眾的血汗錢?拿劣質水泥?拿干部的良心?”
李達康沒吭聲。
就在這時,他忽然抬手︰“等等。新方案涉及全縣群眾利益,是不是該走個程序?我提議——提交全縣村民代表大會表決通過後再實施。”
丁義珍立刻接話︰“可以。三天內組織各村代表會議,材料今晚就下發,公示期七天,全程錄像。”
李達康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快,愣了一下。
易學習一錘定音︰“縣委先出指導性意見,代表會議是征求意見程序,不具否決權。新方案,原則通過。”
散會時,丁義珍收拾文件。易學習走過他身邊,不動聲色塞過來一張紙,是份紅頭文件復印件,標題寫著《關于加強貧困縣基礎設施專項資金監管的通知》,但沒蓋章。
“鐘書記昨夜打的電話。”易學習低聲說,腳步沒停。
丁義珍捏著那張紙,沒說話。
他走出會議室,走廊燈光照在牆上,影子拉得老長。剛下兩階樓梯,身後傳來聲音。
“你贏了這一局。”
是李達康,站在樓梯口,對著他的背影說。
“但路還得人走。”
丁義珍沒回頭,腳步也沒停。
他走出縣委大樓,外頭陽光刺眼。小趙在門口等他,手里抱著一摞新印的方案說明。
“丁縣長,下一步干啥?”
丁義珍把那張沒蓋章的文件折好,塞進內袋。
“發下去。”他說,“每村一份,逐戶講解。”
小趙點頭,轉身去開車。
丁義珍站在台階上,抬頭看了眼天。雲層裂開一道縫,陽光漏下來,照在縣委大門口的石獅子眼楮上。
那石頭眼楮,突然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