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時,北平的天剛擦黑,晚霞像鍋底糊了層糖,黏在西邊天際。
丁義珍拖著行李走出廊橋,風一吹,脖頸後頭那股子長途飛行的酸脹勁兒立馬竄上來。
他沒去取車,直接叫了輛網約車——老爺子那輛紅旗5還停在四合院門口,鑰匙在他媽丁秋楠手里,誰敢動,誰就得听她念叨半小時“資源浪費論”。
車拐進胡同口,丁義珍把臉貼在車窗上,看那排老槐樹影子斜斜地壓在青磚牆上。
五進院子的大門敞著,門墩石上蹲著一對石獅子,左耳缺了個角,是幾年前他跟鐘小艾玩“攻城”時拿磚頭砸的。現在那磚頭早不知扔哪兒去了,獅子耳朵也再沒補過。
他剛踏進二門,一股子炖羊肉的香味就撞了過來。
“哎喲我的兒!”丁秋楠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可算回來了!再晚兩分鐘,鍋就得糊!”
“媽,我這剛下飛機。”丁義珍笑著把行李往廊下一座,順手接過她遞來的拖鞋,“您這火候掐得比實驗室恆溫還準。”
“少貧。”丁秋楠拍他一下,“趕緊洗手,你爸今兒破天荒說要回來吃飯,連鐘小艾都叫來了。老爺子發話,全家團圓,誰也不準遲到。”
丁義珍眉毛一挑。他爹棒梗這些年神龍見首不見尾,上回全家吃飯還是年前他爺爺賈東旭退休宴。
那會兒老爺子端著酒杯,說了句“一家人,比萬億身家值錢”,全場靜了三秒,然後林耀東帶頭鼓掌,周長利差點把金融報表撒湯里。
他洗了把臉出來,堂屋已經擺上八仙桌,四涼八熱,中間一鍋銅爐咕嘟冒泡,羊蠍子翻滾著,香得人嗓子眼發癢。棒梗坐在上首,穿著件舊布衫,袖口磨得發白,手里捏著個紫砂壺,慢悠悠倒茶。
他脊梁挺得筆直,眼神一掃,屋里連鐘小艾都不敢大聲喘氣。
“坐。”棒梗指了指下手位置,“路上累了吧?”
“還行,就是迪拜那幫人太實在,聊著聊著就簽了十台設備的試用合同。”丁義珍坐下,順手給鐘小艾夾了筷子醬牛肉,“你嘗嘗,我媽特調的料。”
鐘小艾瞪他一眼︰“誰稀罕你夾的。”嘴上這麼說,筷子卻沒停。
棒梗笑了笑︰“中東那邊,沙暴厲害,你們的設備扛得住?”
“扛得住。”丁義珍點頭,“我們做了三重防沙濾網,壓縮機外殼加了納米涂層,迪拜那幫人看了測試視頻,當場就說要設服務點。”
“服務點?”丁秋楠皺眉,“你一個小年輕,管得了海外工程師?”
“媽,現在不是靠人盯人了。”丁義珍笑,“遠程診斷系統一開,設備哪兒不對勁,後台立馬報警,比人反應快。”
“哦?”棒梗挑眉,“那要是人家斷網呢?”
“那就靠人。”丁義珍不慌,“我已經跟甫光叔商量,他船隊在波斯灣有補給站,隨時能調人過去。再不行,我自己飛一趟。”
棒梗端起茶,吹了口氣︰“你這趟出去,最大的收獲是啥?”
屋里一下子安靜了。鐘小艾低頭扒飯,丁秋楠盯著鍋里的羊蠍子,連窗外那只老貓都不叫了。
丁義珍放下筷子,從包里掏出一本手寫筆記,封皮都磨得起毛了。他翻開一頁,指著一張草圖︰“這是我在迪拜畫的‘移動冷艙’,能運疫苗、能當急救箱,還能給探險隊供冷。我想把它做成便攜式,名字我都想好了——‘破壁者’。”
“破壁?”鐘小艾抬頭,“破誰的壁?”
“破所有覺得‘中國造不行’的人的壁。”丁義珍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楚,“芬蘭人不信我們能穩住65c,我就把七十二小時數據甩桌上;莫斯科那幫人裝看不見,我就讓當地工程師私下傳話;迪拜人只認結果,我就讓他們親眼看著設備在沙暴里跑滿24小時。”
棒梗听著,慢慢點頭︰“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芬蘭人信德國貨,不信你?”
“因為牌子老。”丁義珍坦然,“人家百年工業底子,我們才起步。”
“不全是。”棒梗放下茶杯,“是信任。信任不是數據能換來的,是你得讓人覺得,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丁義珍一愣。
“你在芬蘭說‘修的是生命通道’,這話好。”棒梗目光沉了沉,“可你得讓人知道,你不只是為了賺錢。你得讓他們覺得,你冷櫃里運的,是他們的命。”
屋里靜了幾秒。
鐘小艾忽然開口︰“那你以後是不是得常往外跑?”
“跑。”丁義珍點頭,“但再忙,也得回家吃飯。”
丁秋楠笑了︰“算你會說話。來,再吃塊蘿卜,炖化了。”
飯後,一家人挪到後院茶室。棒梗泡了壺老六堡,茶湯紅得像陳年血。
丁義珍靠在藤椅上,腳邊是他親手栽的那棵海棠,如今枝干粗得要兩人合抱。
“爸。”他忽然問,“您當年從香江往大陸運東西,怕不怕?”
棒梗手一頓,茶勺在壺口磕出輕響。
“怕?”他坦然,“怕船沉了,怕人抓了,怕東西到不了。可更怕的是,沒人敢運。”
“那您為啥非得自己上?”
“我沒自己運,都是你甫光叔在運。”棒梗抬眼,“當時那邊千頭萬緒的。也只能交給甫光了。你看,現在你甫光叔活得多滋潤!”
丁義珍低頭,看著茶湯里自己的影子晃了晃。
鐘小艾輕輕踫了踫他胳膊︰“你那‘破壁者’,真要做?”
“做。先從澳洲戶外市場試水,納米涂層成本能壓一半,價格打下來,普通人也能用得起。”
“那我呢?”鐘小艾眨眨眼,“要不要也去澳洲開個代理?”
“你?”丁義珍笑出聲,“你連帳篷都不會搭。”
“我會收錢。”她揚眉,“而且,我認識的人多,資源廣,說不定哪天就給你拉來個總理訂單。”
棒梗哈哈大笑,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你這丫頭,跟你爸一個德行,嘴比腦子快。”
丁秋楠搖頭︰“你們爺倆少煽風點火。小艾,別跟著瞎摻和,他那攤子事,水深著呢。”
“媽,水深才好玩。”丁義珍伸個懶腰,“再說了,我這不是有家人嘛。”
夜風拂過海棠樹,葉子沙沙響。茶壺咕嘟咕嘟,水快干了。
棒梗忽然說︰“下周,你爺爺要辦個家庭聚會,說是三十年老同事重逢,讓你也去。”
“工業部那幫老領導?”丁義珍挑眉,“我去了不尷尬?”
“尷尬啥。”棒梗笑,“你是賈家孫子,丁家兒子,鐘家女婿預備役——這身份,站哪兒都穩。”
鐘小艾騰地站起來︰“誰是他女婿預備役!”
丁義珍裝沒听見,低頭翻筆記,手指劃過那張“破壁者”草圖。
茶壺最後一聲咕嘟,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