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被浸了濃墨的絨布,正緩緩覆蓋住清河鎮的檐角飛翹。迎客樓里卻正是熱鬧的時候,四方而來的客商、行腳的鏢師、本地的鄉紳,把一樓大堂擠得滿滿當當。油燈火苗在風燈里輕輕搖曳,將滿室的酒氣、菜香和說笑聲都染上了一層暖黃的光暈。
靠窗的一張方桌前,坐著三個氣質迥異的人。
居中的男子一襲月白長衫,腰間懸著一柄烏木劍鞘的長劍,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幾分沉穩的英氣,正是歐陽逸飛。他剛用銀箸夾起一塊水晶肘子,還沒送入口中,目光便若有似無地掠過窗外漸沉的暮色,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他左手邊坐著的是一位女子,一身素白衣裙,裙擺上用銀線繡著幾枝疏疏落落的寒梅,正是梅降雪。她膚色極白,襯得那雙眸子愈發清冷如寒潭,此刻正安靜地用湯匙舀著碗里的蓮子羹,動作輕柔,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右手邊的甦璃則是另一番景象,她穿了件活潑的水綠色短襖,梳著利落的雙環髻,嘴角總是微微揚著,帶著幾分嬌俏靈動。她正拿著個醬肘子啃得不亦樂乎,腮幫子鼓鼓的,像只滿足的小松鼠。
“我說,這清河鎮的肘子味道還真不錯,”甦璃咽下嘴里的肉,含糊不清地說道,“比咱們前幾天在落馬坡吃的那家強多了,那老板舍不得放料,炖得也不夠爛。”
歐陽逸飛聞言笑了笑,將剛夾起的肘子放回盤中,用帕子擦了擦指尖︰“你這丫頭,就知道吃。方才路過鎮子外那片亂葬崗時,怎麼不見你這般好胃口?”
甦璃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道︰“那不是沒看清嘛!離得老遠就聞到一股味兒,我趕緊催著馬跑過去了,哪敢細看?”
說到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湊近桌前︰“不過話說回來,那路邊躺著的兩個人……死狀是不是太怪了點?臉白得跟紙似的,眼楮卻瞪得溜圓,看著真疹人。”
梅降雪一直沒說話,此刻才抬眸看向窗外,清冷的眸子在燈火下映出一點微光︰“不止疹人。尋常命案,死者或傷或殺,總有跡可循,但那兩人身上……似乎並無明顯傷口。”
她的聲音很輕,卻精準地說出了關鍵。歐陽逸飛點頭︰“降雪說得是。我當時勒馬細看了一眼,兩人衣衫整齊,身上確實沒有刀劍傷,也不像中了劇毒的模樣,倒像是……”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而是揚手喚來一旁正端著托盤穿梭的店小二。
店小二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灰布短打,臉上帶著機靈勁兒,見三人招呼,連忙快步走過來,堆起笑︰“客官,您有什麼吩咐?是要添酒,還是再加點菜?咱們樓里的醉蟹和醬鴨舌都是招牌,要不要嘗嘗?”
甦璃本想再點兩個菜,卻被歐陽逸飛用眼神制止了。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才狀似隨意地問道︰“小二,我們仨是從南邊來的,今日午後路過清河鎮外的亂葬崗附近,見路邊躺著兩個死人,瞧著像是本地村民,不知這事你听說了沒有?”
這話一出,店小二臉上的笑容倏地僵住了。他手里的托盤晃了一下,里面的茶壺險些滑出來,虧得他反應快,趕緊用手扶住了。
甦璃和梅降雪都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對視一眼,都沒作聲。
只見店小二飛快地朝四周掃了一圈,大堂里依舊喧鬧,南來北往的客人大多在高聲談笑,沒人注意到這桌的動靜。即便如此,他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身子往前湊了湊,臉上的機靈勁兒褪去,換上了一副緊張又惶恐的神情。
“客官……您說的這事……”他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貼著桌子才能听清,“您可別在這兒大聲說,晦氣得很!”
歐陽逸飛眉頭微挑︰“哦?這話怎麼說?”
店小二又飛快地瞟了眼四周,確認沒人留意這邊,才小心翼翼地說道︰“不瞞三位客官,這事兒……唉,近來清河鎮就沒太平過!您瞧見的那兩位,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他的聲音帶著顫音,眼神里也透著恐懼︰“打上個月起,鎮子周邊就斷斷續續出了這種事。先是西邊的張老漢,早上出去砍柴,到了傍晚還沒回家,他兒子去找,就見人躺在離鎮子不到二里地的官道邊,沒氣了。當時大家還以為是山里的野獸害的,可官府的人來驗了尸,說……說不是。”
“不是野獸?”甦璃追問,“那是怎麼回事?”
店小二的臉白了幾分,嘴唇哆嗦著,像是說出來都需要莫大的勇氣︰“是……是被人挖了心!”
“挖心?!”甦璃低呼一聲,被這兩個字驚得後背發涼,連手里的筷子都差點掉在地上。
梅降雪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訝異。歐陽逸飛的神色則沉了下來,追問︰“你確定?驗尸的人怎麼說?”
“錯不了!”店小二用力點頭,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後來又出了兩起,都是這樣!死者都是尋常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沒什麼規律,都是不知何時就沒了蹤影,等發現的時候,人早就涼透了,就扔在路邊或田埂上,身上別的地方都好好的,就是……就是胸口破開一個洞,心沒了!”
他說到最後,臉色已經慘白,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汗,下意識地又往四周看了看,仿佛怕被什麼東西听到。
“官府沒查嗎?”歐陽逸飛問道,“就沒個線索?”
店小二搖著頭,一臉惶惑︰“查了!縣太爺都急壞了,派了不少衙役四處巡邏,還請了幾個據說有本事的江湖人幫忙,可一點用都沒有。那凶手跟鬼魅似的,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不知道他為啥要挖人心……”
他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無奈和恐懼︰“現在鎮上的人都嚇得夠嗆,天一擦黑就沒人敢出門了,家家戶戶都把門窗關得死死的。三位客官要是住店,晚上也千萬別往外跑,免得……免得撞上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說完這話,他像是再也不敢多待,匆匆行了個禮︰“客官要是沒別的吩咐,小的就先忙去了,那邊還有客人等著上菜呢。”
不等三人回應,他便端起托盤,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開了,連腳步都有些踉蹌。
店小二走後,靠窗的這張桌子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大堂里的喧鬧依舊,猜拳聲、說笑聲、碗筷踫撞聲不絕于耳,可這三人卻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空間里。方才還覺得暖融融的燈火,此刻照在臉上,竟似乎帶了幾分寒意。
甦璃啃了一半的肘子放在盤子里,再也沒了胃口,只覺得胃里陣陣發緊︰“挖心……這人也太狠了吧?到底是什麼仇什麼怨,要做得這麼絕?”
梅降雪放下了湯匙,指尖輕輕落在桌沿上,目光幽深︰“若只是仇怨,未免太過詭異。死者身份各異,毫無關聯,凶手卻用同一種手法,這更像是……有某種特定的目的。”
歐陽逸飛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敲擊著,眉頭緊鎖。他想起了那兩具尸體圓睜的雙眼,想起了他們臉上凝固的驚恐,想起了那看似完好卻透著詭異的尸體……挖心?是為了什麼?練邪功?還是某種儀式?
夜色越來越濃,窗外的風似乎也大了起來,吹動著檐角的鐵馬,發出叮鈴鈴的輕響,在這喧鬧的酒樓上听來,竟隱隱帶著幾分蕭瑟和不安。
迎客樓里的燈火依舊明亮,可每個人的心頭,卻仿佛都被投下了一片陰影。清河鎮的這場風波,顯然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復雜和凶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