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翠英在城里住了一二個月,心里那點新鮮勁兒早就磨沒了。高樓大廈瞧著是氣派,可鄰里之間門一關,誰也不認識誰。她時常搬個小板凳坐在陽台上,望著樓下街道上穿梭的自行車發呆,想念著鄉下開闊的田野和走家串戶的熱鬧。
這天下午,她正納著鞋底,听見客廳傳來電話鈴聲。是鄰居黃強從老家打來的長途電話,嗓門大得透過听筒都能震人耳朵︰“翠英啊!你家新房,兩層樓!全起好啦!亮堂得很!現在就差往里擺家具了。這挑床選櫃子的事兒,我個大老粗可弄不來,你得趕緊回來自個兒拿主意!”
就這幾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袁翠英心里那把歸心似箭的鎖。她撂下電話,鞋底也顧不上納了,在屋里轉悠了兩圈,只覺得這城里的水泥盒子頓時逼仄起來,空氣都悶人了。
傍晚,兒子徐大志和女兒徐大敏前後腳回到家。飯桌上,袁翠英就把想回去的事說了。
“媽,家具讓強叔看著買差不離就行了,”徐大志扒拉著碗里的飯,廠里的事讓他眉宇間帶著疲憊,“往後咱在鄉下長住的日子恐怕不多。您看,興州城這兒攤子剛鋪開,省城物流中心那邊,辦公樓起來了,我還特意在東南角給自家蓋了個三層小樓,往後指不定常住哪兒呢。”他這話倒不是虛言,事業鋪得大,心氣也高。
徐大敏夾了一筷子菜給她媽︰“就是啊媽,哥忙得腳不沾地,還得抽空去大學里听課學習。我呢,在學校食堂伙食雖然也不差,但總是您燒起來可口,您就安心在這兒給我們兄妹燒點飯菜唄…順便在城里享享福。”
“享福?這福我享不慣。”袁翠英放下碗,“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那新房子一磚一瓦怎麼起來的,我還沒看到呢,心里總惦記得著。臨了這最後一步,家具怎麼擺、櫃門朝哪開,我不親眼盯著,睡不踏實。”
她語氣里透著不容轉圜的固執,就像老家村頭那棵盤根錯節的老槐樹。
徐大志知道母親的脾氣,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他心里嘆口氣,想起一句老話︰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母親這輩人的根,深扎在鄉土里,城里的繁華對她來說,終究是水上浮萍。
他不再勸了,想了想說︰“成吧,既然您一定要回。明天讓建國開廠里的面包車送您回去。等家具事都弄利索了,您要是想再來,就讓建國接您。要是想多在老家住住,就讓建國先回來,他總歸還是我的專職司機,很多事情我要讓他東跑西跑的。”
第二天一早,黃建國就開著廠里那輛半新的面包車到了樓下。袁翠英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就是一個捆得結結實實的鋪蓋卷和一個人造革的舊提包,里面塞了幾件衣裳和她沒納完的鞋底。
徐大志把母親送上車,叮囑黃建國路上開慢點,到了捎個信回來。
面包車不一會就駛出小區,匯入清晨自行車流的鈴鐺聲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徐大志站在街邊,望了一會兒車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很快就被廠里的事填滿了。
技術改造正到關鍵階段,總廠的新設備還在安裝調試,千頭萬緒都離不開人。
他轉身大步流星地往興州市電子總廠趕。
廠區里機器轟鳴,彌漫著金屬和機油的味道。流水線停了一半,工人們正圍著幾台剛開箱的陌生設備琢磨著。
老廠長濮真豪和生產副廠長齊子健在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看見徐大志過來,他們連忙迎上前。
“徐總,您看這台進口的貼片機,說明書全是英文,安裝起來有點棘手,精度要求太高……”濮真豪皺著眉頭匯報。
徐大志听著,仔細查看了設備基座的校準情況,發現幾個水平誤差都沒調到標準值內。他心里有些不悅,這點基礎問題都沒解決。
他又去看了另幾條正在試運行的新生產線,同樣發現一些小毛病,比如傳送帶速度匹配不夠精準,導致電路板卡位偶爾不到位。
濮真豪和齊子健是原興州市電子廠的老人,技術扎實,但面對這次大規模的技術升級和更高效精細的管理要求,似乎總有點跟不上節奏,缺乏一種主動破局的銳氣。
徐大志不由得想起秦翔、劉曉偉和陸軍他們,那幾個人用起來才叫得心應手,指哪打哪,善于發現問題根源,更能舉一反三。
“老濮,”徐大志打斷濮真豪的匯報,語氣平靜卻帶著壓力,“設備的水平校準是最基本的,說明書看不懂,就去請教金英宇,金工程師去哪里了?要把金工充分利用起來。這條線的傳送帶同步問題,明顯是參數設置和傳感器反饋延遲不匹配,要從系統上找原因,不能只看表面。”
濮真豪臉上有點掛不住,連聲應著︰“是是是,我們立刻安排人重新調試。”
徐大志在車間里轉了一圈,發現的問題不止一兩處。他越發覺得,總廠這邊需要一個更能貫徹自己意圖、執行力更強、更有闖勁的人來主持大局。
秦翔做事穩重,配合金宇英默契,把他從樂天分廠調過來負責總廠生產和技術升級,再把濮真豪調去分廠輔助趙小虎處理那邊相對穩定的生產事宜,或許是個更好的安排。
古人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
想到這里,徐大志不再猶豫。回到辦公室,他讓辦公室主任張根寶立刻去把濮廠長請來。
濮真豪很快過來了,臉上還帶著剛才在車間里的些許窘迫。“徐總,您找我?”
“老濮,坐。”徐大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遞過去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根,煙霧裊裊升起,“最近廠里技術升級,任務重,壓力大,感覺怎麼樣?”
濮真豪接過煙,沒點,拿在手里捻著︰“壓力確實有,新東西太多,怕干不好耽誤了廠里的進度。”
“有壓力是好事,說明想干事。”徐大志彈了彈煙灰,話鋒一轉,“老濮,你是這邊廠里的老人了,生產管理經驗豐富。樂天分廠那邊生產技術設備改造已經完成,後期需要個穩當又懂技術的人去盯著,你跟趙小虎也熟悉…”
濮真豪抬起頭,看著徐大志,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徐大志繼續說︰“我考慮了一下,想調你去樂天分廠,協助趙小虎完成後續工作。那邊雖然也有不少新產品,但更多是管理和協調,你的經驗能用上。至于總廠這邊生產和技術這一攤子,我打算讓樂天分廠的秦翔過來接手,他年輕人,沖勁足,學新東西快,正好應對這次升級。”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濮真豪愣了幾秒鐘,臉色微微變了一下,隨即低下頭,猛吸了一口煙。
他听明白了,這不是商量,而是已經做好的決定。調他去樂天分廠,明面上是讓他幫忙,實則是讓他離開總廠的核心管理層。
濮真豪心里涌起一陣失落和些許不甘,但在徐大志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服從徐總的安排。徐總,您放心,我會把樂天分廠那邊的工作做好的。”
“好,我就知道你是識大體、顧大局的老同志。”徐大志點點頭,“回去準備一下,交接工作要細致,特別是正在進行的技術改造項目,跟秦翔交代清楚。下周就去樂天分廠報到吧。”
濮真豪站起身,聲音有點干澀︰“好的,徐總。那我先回去忙了。”
看著濮真豪有些黯然地走出辦公室,徐大志靠在椅背上,緩緩吐出一口煙。他知道這個決定可能會讓他心里有想法,但企業要發展,就不能墨守成規。用對人,才能做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