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廣場中央，鼻青臉腫的趙理氣喘吁吁站在中央，身邊躺著四個呻吟的神機營士兵。
他長長吁了口氣，望向澹明，咧嘴一笑︰“澹明哥，我符合要求了嗎？”
澹明雙手抱胸靠在牆根，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年輕人，忽爾轉身離開。
趙理原本還有些得意的臉色一僵。
忽然就黯淡下來。
“明天準時在這里集合。”
剛低下頭，就听到澹明輕飄飄傳來的一句話。
趙理猛地抬頭，眼前哪里還有澹明的身影。
.....
興沖沖回到院子，正要跟阿幽分享這個消息，卻見女孩有些悶悶不樂坐在桌子上， 晃蕩著雙腿。
“阿幽怎麼了？”趙理好奇迎上去。
阿幽搖搖頭，剛想說什麼，結果一抬頭就看到鼻青臉腫的一個豬頭正關切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哪來的豬妖！”
趙理一頭黑線︰“是我。”
“小理子？”阿幽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豬頭，頓時大驚失色，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你被套麻袋啦？！”
“這就是很長的一個故事了，但也是我要給你分享的好消息。”趙理齜牙咧嘴笑著︰“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阿幽一愣︰“什麼意思。”
“你听我講....”趙理繪聲繪色把今早的事說了一半。
不過，考慮到阿幽沒有被喚醒記憶，趙理還是隱瞞一部分真相。
“所以你被挑選進了這個先遣隊，明日一早要跟著陳掖大帥去對付魔族？！”阿幽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小理子，你是腦子還沒好嘛，打仗的事交給那些守軍，為什麼要自己出頭，昨天那場仗你就是僥幸而已，可戰場沒有那麼多僥幸的。”
“萬一你出事了怎麼辦？還有，你又不喜歡打仗...”
“阿幽，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你解釋，但是既然我能被挑選中，說明我比一般守軍要厲害，明天的那場戰斗很重要，如果贏了，我們就都能回家。”趙理很是認真看這少女︰“還能真正幫阿幽找到你的父母。”
阿幽怔了怔，連連搖頭︰“你在說什麼呀，今天陳掖大帥已經開城了，好多人都回家了，阿幽也可以回家，小理子遲早也可以回家，我們就好好待著不就好了嘛...”
听著少女的絮絮叨叨，趙理忽然輕聲打斷︰“阿幽，你信不信我？”
阿幽眨了眨眼，點點頭。
“那就听我的，明天好好待在院子里，哪也不要去。”趙理揉了揉她的小腦瓜，笑道︰“我保證，明天過後，阿幽就能回家，爹娘一定在家等著你。”
“好不好？”
看著趙理那認真的模樣，少女抿了抿唇，下意識點了點頭。
.....
鳳翔，大營。
“為什麼不告訴趙理真相？”澹明看著正在調息的陳掖︰“你知道這瞞不了多久。”
陳掖輕輕吐納，緩緩睜開眼眸，沒有回答，反倒輕聲道︰“你還是同意他加入了。”
“可以勸一次，可以勸兩次，但事不過三，既然這是他所堅持的，那我們能做的只有尊重。”澹明說道︰“某種程度上，他並沒有說錯，他是趙理，是一個軍人，不是什麼將軍之子，也不是什麼烈士家屬。”
“既然優中選優，他足夠優秀，就不能把他拒之門外。”
“至于後果，我想，他和其他戰士一樣，早就有了覺悟。”
“這對他來說很殘忍。”
“所以，你為什麼不願意把真相告訴他？”
“告訴他，他會有負擔。”陳掖望向帳外︰“原本，是想讓他和阿幽好好度過這最後兩天，現在看來，應該也是滿足不了。”
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澹明忽然出聲︰“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麼？”
“請。”
“東城區那麼多居民里，你為什麼對趙理尤為上心？”
沉默。
片刻後，
一道聲音幽幽響起。
“每一個人被【華胥】帶入夢中世界之時，我都能清晰檢索他們一生中的夢境，感受到他們的悲歡離合。”
“趙理...很特別...”
陳掖目光垂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符，聲音輕得像是怕驚碎一場夢。
“大多數人的夢境里，執念像火，燒得熾烈，卻也容易看清，復仇的、野心的、求不得的……無非是那些。”
帳外風聲嗚咽，似乎應和她的低語。
“可他的夢里，是山。”
澹明一怔︰“山？”
“終年不化的霧，罩在邊境的群峰間。”
“他在夢里總在爬山，一遍又一遍……爬到手指滲血，爬到靴底磨穿，卻永遠找不到那座埋著哥哥的山頭。”
陳掖抬起眼，帳簾被風掀起的一隙里，正見幾個軍卒在遠處教新兵調試弓弩。
“去年，他大學剛畢業，兄長就死在了戰場上，他看見遺體送回來，看見兄長進了烈士陵園，可他總感覺里面躺著的不是那個總是笑得很溫暖的哥哥，他的哥哥一定還停留在那座山里。”
“巧合的是，在營地收拾兄長遺物的那天，駐地孤兒院的孩子們正好來營區送感謝信。”
“那些被他哥哥偷偷資助的孩子，甚至不知道資助人已經犧牲。”
“他攥著信在陵園站了一夜。”
“第二日，這個從小連殺雞都不敢看的男孩便遞交了申請選擇參軍。”
“所有人都以為是他是為了繼承兄長遺志才參軍。”
“或許，連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
“可他的夢境告訴我，他並非喜歡從軍，相比于征戰沙場，他更喜歡擺弄他的多肉盆栽，更喜歡追逐新生代喜歡的各種愛好。”
“這個優秀的人族戰士，其實最享受的時光是給駐地附近百姓干農活。”
“他參軍，或是只是為了印證靈魂深處的那個信念。”
“溫柔的人能守住溫柔的世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色彩，但戰爭不應該是其中一抹。”
“奈何有很多敵人是不會在意這些，譬如陰噬獸。”
“為了讓更多的像他這樣的人不會再有他這種遭遇，他才下定了決心。”
“明明被迫拿起兵器的人，骨子里卻比誰都溫柔。”
“哪怕是平日的夢中，他也救過敵國的傷兵，喂過戰場上的野狗……”
“夢境是放肆的欲望，但他遵循了本心。”
“而被【華胥】波及進入夢境後，在尚未清楚狀況的情況下，作為【苦力】，他拿到的第一塊面餅，便是給了街頭角落的乞兒。”
“明明已經很好了。”
“可即便這樣，他內心深處卻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還比不上自己兄長。”
“我...阿幽對這個年輕人很是好奇，也很是心疼。”
“所以，進入【華胥】的第一時間，阿幽便想找個由頭接近他。”
“只是隨口說探親被困在城里，找不到父母。”
“沒想到卻被牢牢記住。”
“閑暇時，總是帶著阿幽滿城打听消息。”
陳掖望向澹明，輕聲道︰“原本只想著治愈這個年輕人，卻沒想反被他治愈了。”
沉默了片刻，澹明點點頭︰“我明白了。”
他站了起來︰“那就按你的心意走吧。”
“夢總要醒的，最後的時刻，抉擇權就交給你和他。”
陳掖眉心一蹙︰“你還是打算讓他參與明日的戰斗？”
澹明袖袍一揮，空間一陣氤氳。
突然浮現昨日戰場戰斗的場景。
對于已經掌控陳掖近七成夢境之力的他而言，這並非難事。
硝煙中，趙理單膝跪著，懷里抱著一名哭泣的孩童，一劍將魔物貫穿的同時，還不忘捂住孩童的雙眼。
“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如兄長，你也把他當成需要呵護的幼苗。”澹明攤攤手︰“其實，他早就長成了能替別人遮風擋雨的大樹。”
“尊重他的選擇吧。”
“正如我尊重你的選擇。”
陳掖一愣，最終沒有出聲。
......
夜風掠過屋檐，帶著初秋特有的涼意。
趙理爬上了屋頂，靜靜看著滿天星辰。
也只有一小塊天空還有星辰，出了吾威便是一陣扭曲。
越是靠近迷霧林越是如此。
澹明哥帶著許多人去了鳳翔大營，听說是要給大家準備一些稱手的武器。
本來自己也要跟著去，但卻被澹明哥攔住，理由倒是沒說。
想來或許有其他考量吧。
不過，不出意外，今夜應該是在夢境的最後一夜。
想來也是有趣，才剛剛參軍沒多久，就遇上了這事。
光怪陸離。
哥哥，你以前每日也是經歷這些麼？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听得身邊一陣 響起。
不用回頭，便已听出來人。
只見虎頭帽少女輕輕坐在趙理身邊。
半天也沒有出聲。
趙理倒是有些好奇，側臉望向少女。
月光下，那柔和的輪廓格外美麗。
“怎麼了，平日里那麼活潑嘰嘰喳喳個沒停，今日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阿幽沒有回答，忽然幽幽嘆了口氣。
不等趙理發問，少女扭頭注視著趙理，嘻嘻一笑︰“以後，小理子也要開開心心過日子喔。”
“在阿幽心里，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趙理一怔，有些意外︰“不擔心我明天的戰斗了？”
阿幽搖頭，笑容更燦爛︰“阿幽覺得小理子一定會沒事的！”
“阿幽會保護好你！”
趙理愣了愣，忽然輕笑一聲。
“好好好。”
......
夜半子時，帥帳內燭火搖曳。
陳掖輕輕拂過案上的卷宗，似有懷念。
帳外腳步聲漸近，簾幕掀起帶進一縷夜風
“想清楚了？”陳掖頭也不回︰“即便你不來，最終結果也不會有多大偏差。”
“或許，還能多陪在他身邊一會。”
“既然小理子想做，我會幫他。”
聲音清脆，無半分遲疑。
陳掖緩緩轉身，看著眼前虎頭帽少女︰“告別的話都可曾說盡？此路一去，再無轉圜。”
“只有不會再見的人才需要告別，我們....”少女神色堅定︰“一定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