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杭州,繁華依舊,市列珠璣,戶盈羅綺,西湖煙波映襯著樓閣亭台,儼然一片人間樂土。
錢弘�m坐在宮中,指尖掠過那份紙張精良、印刷清晰的《澄心堂報》,又拿起那封言辭懇切又暗含威勢的勸降書,眉頭緊鎖。
窗外是他祖孫三代經營了五十三年的十三州富庶之地,百姓安居,商賈雲集,甚至“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的盛景亦非虛言。
錢弘�m是五代十國期間少有明君。
治下清明,民生繁華,商賈如梭,甚至商戶通宵營業,不限時間,這在整個混亂的時代下,絕無僅有。
錢氏千年世家,曾獲得大唐免死鐵卷,宋朝三百年間,出了三百名進士,後世子孫繁衍,也有無數才學驚人之輩,
而今錢弘�m陷入了深深思索。
他深知,一旦選擇歸附,無論唐宋,這份獨立的繁華或許便將不復存在。
然而,北方的趙匡胤已黃袍加身,蕩平內患,其勢洶洶。
南方的李從嘉亦非庸主,吞閩平楚,並滅南漢,國力日盛,如今更借馮案整肅內政,顯露出一派新興氣象。
吳越國夾在兩大強權之間,已如風中扁舟。
他心中萬分糾結,難以決斷。
翌日清晨,錢弘�m于宮中召集群臣大議。
殿內氣氛凝重,文武分列。
錢弘�m將大唐勸降之事以及大宋此前傳來的招撫之意簡要說明,並將那份《澄心堂報》傳示群臣。
聲音沉緩︰“李從嘉整頓內政,雷厲風行,如今兵鋒正盛,又有勸降書至。而北朝大宋皇帝,新近立國,亦要我吳越表明去就。事關國家存續,社稷前程,諸卿有何見解,盡可暢所欲言。”
資歷最老、一向主張謹守中原正統的宰相吳程率先出列,他須發皆白,但目光銳利。
“王上!我義忠國立國至今五十有三載,武肅王錢 )遺訓,一向‘尊奉中原,保境安民’。中原正朔所在,人口億萬,物力豐沛,非南方偏安之國可比。”
“李從嘉雖一時強橫,據有百州之地,然其國祚能有多久,猶未可知。臣懇請大王,謹守祖訓,不可輕易順應李從嘉!”
話音未落,統軍的大將孫承佑,他是錢弘�m的姻親,也是吳越的重要將領,踏步而出,聲如洪鐘。
“宰相之言,雖是老成謀國,卻未免過于保守!”
“末將以為,當今之勢,已不同往日。”
“唐主李從嘉厲兵秣馬,國力強盛,吞南漢、整合江淮,水師之利,冠絕東南。觀其處置馮懷遠,可知其吏治清明,上下用命。反觀我吳越,疆土已被其三面包圍,若唐軍順江而下,或自虔、撫南來,我軍如何抵擋?”
“硬抗強唐,恐非善策。不如……暫且虛與委蛇,以待時機。”
他雖未明言投降,但傾向已顯。
文臣隊列中,另一位重臣沈虎子,曾任丞相,以直言著稱,反駁道︰“孫將軍豈可長他人志氣!我吳越帶甲十萬,舟師精銳,錢塘江天塹猶在,豈懼南唐?”
“更何況,我等與南唐交戰多年,積怨已深,即便投誠,又豈能確保李從嘉不秋後算賬?然其國內是否真如所示那般鐵板一塊,猶未可知。北朝宋主新立,銳意進取,方是天下正朔所歸!”
武將中又有一人,水師都指揮使邵可遷激昂道︰“末將願率水師,為大王拱衛海疆!唐軍雖眾,我錢兒弩、樓船亦非擺設!豈能不戰而言降?”
朝堂之上,頓時議論紛紛,主戰、主降,唐或宋!
各執一詞,爭執不下,但主守和暫觀其變的聲音似乎略佔上風。
錢弘�m默默听著臣子們的辯論,目光掃過殿外繁華的杭州城景,心中波瀾起伏。
他既不舍得這祖宗基業,又深知國力有限,難以同時抗衡兩大強權。
最終,他抬了抬手,止住了眾人的爭論。
“諸卿之意,孤已明了。”
錢弘�m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絲疲憊與決斷。
“中原大宋,固然是正朔;大唐李從嘉,亦確是勁敵。然其二者孰強孰弱,誰能最終一統海內,眼下確難分辨。我吳越社稷之重,在于安民,不可輕擲。”
他頓了頓,緩緩說道︰“孤意已決。對北朝宋國,依舊遵其正朔,奉表稱臣,一如舊例。對南唐……其勸降書,暫不回復!”
“但可遣一能言善辯之使,攜厚禮前往潭州,一則恭賀其肅清吏治,二則探其虛實,表達睦鄰友好之意。我吳越,當暫不投誠,待價而沽,靜觀天下之變。”
畢竟,在未明朗的局勢下,保持現狀、左右逢源才是最穩妥的選擇。
更何況,與大唐多年的交戰隔閡,也讓他內心深處難以完全信任李從嘉。
退朝後,錢弘�m望著南方,心中暗道︰李從嘉啊李從嘉,且讓孤看看,你的新政銳氣,能持續到幾時?你的大唐,真能勝過中原嗎?
就在吳越國君臣為前途爭論不休、暫取觀望之策的同時,天下的棋局正在更快地演變,暗流洶涌。
北方,宋太祖趙匡胤以雷霆手段鞏固了新生的政權。
在短短數月內,他迅速平定了昭義節度使李筠、淮南節度使李重進等後周舊臣的激烈反抗,並“誤殺”宿將韓通,其鐵血手腕令四方藩鎮震恐。
中原大地上的硝煙雖暫熄,但空氣里仍彌漫著未散的血腥味和緊繃的氣息。
更遠的北方,遼國境內亦是動蕩不安。遼
穆宗耶律 沉湎酒獵,朝政昏亂,叛亂迭起,應歷十年公元960年)七月,政事令耶律壽遠、太保庫阿布等謀反事敗被誅。至十月,其從弟趙王耶律喜隱再次謀反,牽連其父、曾與太宗爭位的耶律李胡最終囚死獄中。
這一連串的內亂極大地消耗了遼國的實力,使其暫時無暇大規模南顧。
正是在這天下紛亂、強弱未明的大勢下,兩位曾被南唐國主李從嘉強硬驅逐出境的使者。
大宋的盧多遜與遼國的耶律撻烈,于歸國途中,竟在淮水北岸的一座邊城不期而遇。
兩人皆是人中俊杰,此前在金陵雖各為其主,針鋒相對,但同為被逐之客的經歷,以及親眼目睹大唐那不同于往日認知的繁榮景象與銳意進取的民風士氣後。
一種相似的憂慮和緊迫感在他們心中滋生。
深夜,邊城一家不起眼的客棧內,油燈搖曳。
耶律撻烈與盧多遜摒退左右。
最初的沉默和尷尬過後,還是更為直率的耶律撻烈先開了口,他壓低粗獷的嗓音,語氣沉重。
“盧大人,你我雖各為其主,但如今恐怕都看到了同一個心腹大患。唐主李從嘉,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狠辣,其境內新政井然,百姓歸心,軍容鼎盛。”
“觀其肅清吏治、刊報天下的手段,其志絕非偏安江南一隅,恐有一統天下,甚至他日引兵北指漠北之志向!”
盧多遜捻著胡須,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點頭接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撻烈大人所言,正是盧某所憂。李從嘉非等閑守成之主,其文武兼修,麾下林仁肇、申屠令堅,等皆萬人敵,更有趙普、徐鉉、韓熙載等能臣輔佐。如今其國內政通人和,實力蒸蒸日上。”
“反觀我大宋,新立未穩,內部雖定,然根基尚需鞏固;而貴國……”
他頓了頓,斟酌道,“近來似也多有紛擾。若你我兩國依舊彼此僵持提防,甚至兵戈相向,豈不正中了李從嘉的下懷?屆時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南方巨唐恐成最大贏家。”
此話一出,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憚。
共同的巨大威脅,暫時壓過了兩國之間固有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