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
參天古木的枝椏在頭頂交錯,將本就稀疏的星月光輝切割得支離破碎,只余下深不見底的墨色。
寒風貼著嶙峋的山脊掠過,卷起枯葉和沙礫,抽打在士卒們冰冷僵硬的臉頰和鎧甲上,發出細碎而令人牙酸的聲響。
李從嘉伏在一塊巨大的山岩後,玄色的大氅早已被露水和荊棘勾掛得破損不堪,緊緊貼在冰冷的甲冑上。
他微微喘息,口鼻間噴出的白氣瞬間被寒風撕碎。
晝伏夜出,三天時間!
越了多少道陡峭如刀削的險隘, 過多少條冰冷刺骨的溪澗,只有士卒們磨破的草鞋和鎧甲上新增的刮痕知曉。
“上將軍!”
一個同樣渾身泥濘、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狸貓般敏捷地竄到岩石旁,是哨騎統領胡則。
他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極力壓制的喘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哨騎已越過咸寧、江夏縣界碑!但……折了七個弟兄。”
李從嘉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如電般射向胡則。胡則臉上沾著不知是自己還是敵人的暗紅血漬,眼神銳利卻難掩疲憊。
“江夏縣界邊緣一處烽燧,暗哨藏得極深,兄弟們剛摸掉兩個,第三個就點燃了狼煙……雖然立刻撲滅,但卻折了些兄弟。”
他抬眼,視線仿佛穿透了濃重的夜幕和層疊的山巒,投向東北方向。
那里,長江浩蕩的水汽似乎已隱隱傳來,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壓迫感。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中蘊含著風暴來臨前的死寂。
他終于開口,斬釘截鐵,“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傳令各隊︰散開,沿山澗、密林分批潛行至江邊預定渡口!務必在天亮前完成集結!”
“你直接潛入鄂州,接應這半年來埋伏下去的暗哨。”
命令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
這支疲憊卻依舊保持著鋼鐵紀律的軍隊,如同無聲的暗流,迅速化整為零,沿著山勢的褶皺,向著同一個方向鄂州城,潛行而去。
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
長江終于橫亙在眼前。
寬闊的江面在微熹的晨光中泛著鐵灰色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凜冽的江風卷著水腥氣撲面而來,冰冷刺骨。
對岸,鄂州城龐大而模糊的輪廓已在視野盡頭顯現,城頭幾點微弱的燈火,如同巨獸沉睡時半睜的眼。
幾處被廢棄的小漁港,成了天然的集結地。
張璨麾下的重甲斧兵沉默地坐在冰冷的卵石灘上,沉重的戰斧倚在肩頭,鐵甲上凝結著白霜,喘息聲沉重如風箱。
彭師亮所率的先登銳士則在仔細檢查著繩索、飛鉤和腰間的短刃,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狼一般嗜血的光芒。
李從嘉的親衛騎兵和弓弩手則隱在岸邊的蘆葦叢中,安撫著同樣疲憊不堪的戰馬。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對岸水域,那里水道縱橫,港汊密布,蘆葦叢生,是天然的屏障。
“上將軍,各隊集結完畢。”彭師亮悄然而至,聲音壓得更低。
“江上巡邏的江寧軍快船比前幾日密集了不少,間隔縮短了至少一半!”
氣氛瞬間凝固。
將領們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從嘉身上,帶著征詢和決絕。
李從嘉猛地轉身,目光掃過一張張沾滿塵土、疲憊卻依舊堅毅的臉龐。
他指向對岸那片在晨光熹微中更顯幽深的蘆葦蕩,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頭︰“看見那片蘆葦了嗎?江寧水師主力盡在赤壁與我軍水師糾纏,此間巡哨,務必斬殺!”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冰冷的劍鋒直指對岸鄂州城頭那點微弱的燈火“今夜不過江,明日旭日東升之時,我等皆為江中魚蝦之食!全軍听令!”
“張璨!”
“彭師亮!”
“末將在!”
“先登銳士緊隨重甲之後!登岸即攻,務必斬盡殺絕。”
“得令!”
彭師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緊了手中的短戟。
沒有震天的吶喊,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粗重呼吸和甲冑兵刃摩擦的細碎聲響。
早已準備好的簡陋木筏被無聲地推入冰冷的江水中。
重甲斧兵咬著牙,沉默地踏上這些脆弱的載體,用盾牌和身體遮蔽著身後的袍澤。
槳櫓入水,小心翼翼,卻帶著一往無前的力量,刺破黑暗的江面,朝著對岸那片吞噬一切的幽暗蘆葦蕩,奮力劃去!
寒風如刀,冰冷的江水不時濺上臉龐,刺骨的寒意瞬間鑽入骨髓。
江面上,遠處幾點江寧水師巡邏船的火光在黑暗中游弋,如同漂浮的鬼眼。
每一次火光靠近,都讓緊繃的心弦幾乎斷裂。
李從嘉緊握劍柄,指節發白,目光死死盯住前方,感受著木筏在波濤中的起伏。時間,從未如此漫長。
當第一縷灰白艱難地撕開東方的天際線時,李從嘉和他麾下最後一批士卒的靴底,終于重重地踏上了長江北岸冰冷、濕滑的泥灘。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劫後余生的刺痛和濃重的血腥氣。
眼前,已是一片修羅場。
靠近岸邊的蘆葦被大片壓倒、踐踏,染滿了暗紅和泥濘。
腳下堆疊著江寧軍巡河士卒和聞訊趕來攔截的鄂州外圍戍卒的尸體。
彭師亮的先登銳士如同附骨之疽,正沿著這道用生命開闢的血路,凶狠地撲向更深處幾處水道隘口的小型哨卡,短兵相接的慘烈搏殺聲不絕于耳。
“上將軍!”
張璨拄著戰斧,大口喘息,半邊臉被凝固的血塊覆蓋,聲音嘶啞,“幸不辱命!灘頭已肅清!彭師亮領的人正在外圍絞殺漏網之魚!”
李從嘉重重拍了拍張璨的肩甲,目光越過這片慘烈的灘頭戰場,投向三里之外,鄂州城那高大巍峨的輪廓,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已清晰可見!
巨大的城牆如同青灰色的巨蟒盤踞,俯瞰著腳下縱橫交錯的河網港汊。
城頭旌旗招展,兵甲的反光星星點點。
他迅速從親衛手中接過一支做工精良的黃銅千里鏡,舉目遠眺。
鏡頭里,鄂州城巨大的主城門——武昌門,兩扇包鐵的沉重門扉緊緊閉合,巨大的門閂清晰可見。城門樓上人影幢幢,戒備森嚴。
然而,在城池西側,一條寬闊的內渠河道蜿蜒匯入長江。
河道旁,一處規模較小的水門卻敞開著,僅放下了粗大的鐵柵欄。
旁邊的陸路側門也有人員進出,大多是些裝載著糧食、鹽包、藥材的騾車和民船,在守城士卒嚴密的盤查下緩慢通行。
水運樞紐的根基,終究無法被戰爭完全掐斷,這必要的民生通道,成了此刻最顯眼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