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長江,春寒料峭,浩蕩東流。
江面在蒲圻赤壁一帶陡然開闊,最寬處竟逾八里之遙!
浩渺煙波,水天相接,尋常舟楫行于其上,恍若芥子浮于滄海。
濃重的晨霧如同乳白色的巨幔,沉沉地籠罩著這無垠的水域與兩岸影影綽綽的山巒。
水汽氤氳,能見度極低,十丈之外,帆影難辨。
這正是何敬洙經營數十年的武昌軍腹地,水網密布,港汊縱橫,蘆葦蒲草叢生如迷宮,陡峭的崖壁在濃霧中如同蟄伏于天際的巨獸。
永定軍先鋒梁延嗣與彭師亮,奉李從嘉之命,率一萬水師精銳,憑借樓船高大、艨艟堅固、裝備精良尤其是八牛弩、拋石車與神臂弓的優勢,前出至江心要沖,搶佔有利水域。
為後續大軍開闢通道並壓制對岸。
他們昨日已初步扎下水寨,今日拂曉,便趁著霧色掩護,驅動艦隊,呈攻擊陣型,破浪駛向這八里闊江的中心地帶。
江心開闊處有一淺灘。
巨大的樓船如同移動的堡壘,劈開渾濁的江水,氣勢洶洶。
然而,這浩渺的江面與濃重的霧氣,不僅遮蔽了他們的視線,更成了熟悉此地每一寸水道的江寧水軍最完美的狩獵場。
就在永定軍艦隊深入江心,正待調整陣型、搶佔航道高點之際。
“嗚!嗚!嗚!”
淒厲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從四面八方濃霧深處傳來,方向飄忽不定,如同鬼哭!
幾乎同時,無數細碎、急促的劃水聲如同鬼魅般從霧氣中急速逼近!
聲音來自水面,更來自那些被濃霧和水草遮蔽的隱秘港汊!
“敵襲!戒備!全軍轉向,收縮陣型!”
梁延嗣在主艦“破浪”號上厲聲嘶吼,心中警鈴大作!
他們離北岸水寨已有相當距離,此刻正懸于這茫茫大江的中心!
命令剛下,敵影已現!
只見上僅容二十余人的狹長快艇,如同離弦的毒箭,從濃霧籠罩的蘆葦蕩、狹窄支流以及江心沙洲的陰影中激射而出!
操舟的皆是武昌軍中的“浪里白條”。
對這片水域了如指掌。他們借著浩渺江面和濃霧的掩護,利用小船吃水淺、轉向快的絕對優勢,從永定軍龐大艦隊意想不到的側翼和後方死角,發起了迅猛的突襲!
瞬間就沖到了永定軍大船隊的近前!
霎時間宛如百條江中大魚沖了出來。
“放箭!神臂弓壓制!快!”
彭師亮在另一艘旗艦上怒吼。
“ !” 神臂弓的勁響密集爆開,強勁的弩矢撕裂霧氣,射向如飛蝗般撲來的敵船。
慘叫聲立時響起,數艘沖在最前的小船被射穿、傾覆。
神臂弓的威力在近距離展露無遺,給敵寇造成了相當的殺傷。
但困境也隨之而來!
敵船實在太小、太多、太靈活!它們像水蜘蛛一樣在永定軍龐大的樓船、艨艟之間高速穿梭、急停急轉。
神臂弓威力雖大,但在這八里闊江之上,濃霧彌漫之中,射手們極難鎖定這些高速移動、忽隱忽現的小目標。
許多弩箭呼嘯著射入空茫的霧靄或冰冷的江水,徒勞無功。
更令人憋屈的是,永定軍船上威力巨大的八牛弩和拋石車,此刻完全成了擺設!
目標太小且距離太近,這些需要空間和時間瞄準、發射的重型器械,笨拙得如同巨人抓跳蚤,根本來不及發揮作用,敵船就已經靈活地鑽到了大船射擊的死角之下!
“撞沉它們!拍竿準備!火油彈!”
梁延嗣急令變陣。
巨大的樓船試圖轉向撞擊,沉重的拍竿帶著風聲狠狠砸下,將幾艘躲閃不及的小船砸得木屑紛飛。
點燃的火油罐也被奮力拋下,江面上騰起幾處刺眼的火光和黑煙。
然而,江寧水軍顯然深諳此道。
他們的小船並非一味硬沖,而是利用速度和靈巧,在永定軍船隊中制造混亂。
火箭如雨點般射向帆索和船樓,火罐被精準地投擲到甲板上。
更有悍不畏死者,駕著小船直接撞向大船的吃水線,試圖鑿船!
更有甚者,拋出帶著鐵鉤的繩索,奮力攀爬船舷!
“殺!把他們打下去!”
慘烈的接舷戰瞬間在濃霧彌漫的遼闊江面上爆發。
刀光劍影在搖晃的船板上閃爍,喊殺聲、慘叫聲、兵刃撞擊聲、火焰燃燒的 啪聲混雜著江水拍打船體的轟鳴,交織成一曲殘酷的交響。
江寧水卒如同附骨之疽,利用小船的優勢和霧氣的掩護,死死纏住了永定軍陷入被動的龐大艦隊。
永定軍士卒雖勇,但在這種極度混亂、視野受限的廣闊水域,人數和裝備的優勢被大大抵消。
梁延嗣眼睜睜看著己方一艘中型戰船被數艘敵船死死圍住,火箭不斷射中桅桿,帆布熊熊燃燒,濃煙滾滾,船體開始傾斜。
他想指揮旗艦沖過去救援,卻被更多的敵船和復雜的暗流所阻,在這浩渺江心,調轉龐大的樓船談何容易!
彭師亮那邊也陷入了苦戰,他的座艦甲板上已是一片狼藉,士卒正與攀爬上來的敵軍浴血肉搏。
戰斗從清晨持續到午後,濃霧雖稍稍散去一些,但八里江面依舊煙波浩渺,難以盡覽。
永定軍憑借神臂弓的壓制、將士的勇悍以及堅固船體的優勢,擊沉、焚毀了超過半數的敵船,自身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數艘戰船受損嚴重,一艘中型戰船因火勢無法控制而沉沒,士卒傷亡近千。
等梁延嗣想要驅船追擊,敵軍小船已經快速散開撤離。
他們搶佔江心的戰略意圖徹底失敗,反而在不利水域被狠狠咬了一口,銳氣受挫。
當梁延嗣和彭師亮終于艱難地擺脫糾纏,指揮艦隊且戰且退,撤回北岸水寨時,赤壁北岸的懸崖峭壁之上,傳來了震天的戰鼓聲和江寧士卒充滿嘲弄的吶喊。
柴克毅的主力水寨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巨大的箭塔如同沉默的巨獸,俯瞰著江面上狼狽退卻的永定軍。那浩蕩的八里江面,此刻仿佛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
“收攏船只,救治傷員,加固水寨!”
梁延嗣看著疲憊不堪、渾身浴血的士卒和冒著黑煙的戰船,聲音沙啞而沉重。
冰冷的江風帶著濃重的水汽和血腥味,吹過這八里闊江,寒意刺骨。
初戰受挫,一股陰霾籠罩在先鋒將士心頭。
當夜,永定軍水陸兩軍收縮防線。
梁延嗣、彭師亮的水師依托南岸水寨,與沙萬金匯合。
八里煙波之上,兩軍的燈火如同星河墜落,星星點點,卻只能隱約看到對岸營寨的輪廓,難以分辨細節。
而對岸,江寧軍的營寨燈火同樣連綿不絕,如同一條盤踞在赤壁懸崖下的火龍,在浩渺江水的映襯下,更顯遙遠而堅固。
柴克毅並未乘勝追擊,只是不斷加固工事,將更多的箭矢、滾石運上崖頂。
寬闊得令人窒息的長江,成了冰冷的、難以逾越的楚河漢界。
赤壁的濤聲嗚咽著,在八里江面上回蕩,仿佛在訴說著千年的殺伐與無奈。
一場試探性的交鋒結束了,永定軍未能達成前出江心的目標,反而在熟悉地形的對手面前嘗到了苦頭。
雙方隔江對峙,冰冷的殺氣在這浩蕩的江面上彌漫、沉澱。
沉寂的夜色下,只有長江亙古不息的奔流,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