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正是荊襄之地暑氣蒸騰的時節。襄陽城內,蟬鳴聲此起彼伏,道旁的垂柳紋絲不動,連空氣都凝滯得能擰出水來。
王鏡正在行轅書房內批閱公文。案幾上堆著幾卷攤開的文書,青銅冰鑒里鎮著的酸梅湯泛著絲絲涼意。
她剛擱下朱筆,就听見親兵在門外稟報︰“周都督求見。”
周瑜一襲月白長衫踏入書房時,帶進一陣裹著荷香的穿堂風。卻見他神色清朗,拱手笑道︰“主公,您托我尋的水鏡先生,如今有下落了。”
“司馬徽隱居在峴山南麓的白水書院,每日辰時開壇講學。听者常至數十人,都是荊州一帶的青年才俊。”
司馬徽的名聲,王鏡早有耳聞,這位隱士性格溫和,善于識人,雖未出仕,卻在荊州士人圈子里極有分量,凡經他品評過的人物,往往能聲名鵲起。更要緊的是,此人門生故吏遍布荊襄,說是“荊州人才庫的鑰匙”,毫不為過。
王鏡忽然笑道︰“听聞這位水鏡先生評點人物,向來清雅有識鑒?”
周瑜接過侍從奉上的涼茶,輕抿一口,“正是。從前劉表曾數次遣人禮聘,皆被他以山野之人不堪世用婉拒。倒是龐德公、黃承彥這些名士,常與他煮酒論道。”
王鏡站起身,窗外的陽光透過竹簾,在她衣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越是如此,越該去訪。備車吧,這就去白水書院。”
三日後清晨,王鏡換了素色深衣,只帶著兩名文士裝扮的隨從登上峴山。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轉過青石牌坊,便听見松林深處傳來清越的鐘磬聲。
白水書院建在瀑布環繞的平台上,青石板鋪就的小徑蜿蜒其間,幾間古樸典雅的房舍在綠意中若隱若現。這里便是司馬徽講學的地方了。
三十余名學子跪坐在蒲團上,當中那位老者,廣袖垂落,悠然撫琴。有弟子通報來客時,琴聲恰停在最後一個泛音上。
水鏡先生微微一笑,麈尾輕拂,目光溫和地望向王鏡,道︰“貴人從何而來?”
“從中原來。久聞先生學問淵博,特來請教。”
司馬徽頷首,伸手示意︰“既是貴客,不妨一同入席。”
王鏡謝過,在席間落座,身旁是一位氣質卓然的青年。他一襲素白長衫,腰束素色絲絛,一頭烏發以玉冠束起,臉側清瘦輪廓分明。他腰間懸著一柄古樸長劍,雖收在鞘中,鋒芒內斂卻不容小覷。
見王鏡坐下,他微微側身拱手,低聲道︰“在下潁川徐庶,字元直,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王鏡回禮︰“在下望 。”
徐庶爽朗一笑︰“望姑娘遠道而來,想必也是慕水鏡先生之名。先生講學,常有精妙之論,今日定能有所收獲。”
此時,司馬徽已重新撫琴,琴音清越,如流水潺潺,眾弟子皆靜心聆听。片刻後,他收琴正坐,開始今日的講學。
司馬徽談及“奇正相生”之理,徐庶微微頷首,似有所悟。
“先生,學生以為,奇正之分不在形,而在勢。譬如方才先生論及的奇門方位,看似是固定格局,實則隨四時流轉而變。
正如兩軍對壘,正兵列陣是守,奇兵突襲是攻,但若能讓正兵藏奇、奇兵含正,方是‘勢如�弩’的真意。”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眾人,又舉一例︰“昔日楚晉 之戰,楚軍以毀車為行的變陣破晉軍常規列陣,便是以奇為正;而晉軍若能預判其變,反以固守待其疲,便是以正制奇。可見奇正從無定數,全在臨機應變。”
王鏡側頭看他,見徐庶雖語調平和,眼中卻閃爍著對兵法韜略的獨到洞見,絕非尋常只讀死書的儒生,胸中實藏丘壑。
司馬徽撫須輕笑︰“元直此論甚妙,確是將奇正之道運用至極致。”
王鏡亦道︰“元直兄精通兵法,見解獨到,令人佩服。”
徐庶謙遜一笑︰“望姑娘過譽了。不過是平日研讀兵書,略有所得罷了。”
隨後,司馬徽重拾講論,談及《六韜》中“文伐”一篇。
“諸位可有見解?”
一位年輕弟子率先起身︰“學生以為,文伐者,以德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
司馬徽含笑點頭,卻不置可否,目光轉向徐庶。”
徐庶從容開口︰“文伐非僅懷柔,更在攻心。昔管子以輕重之術弱魯,範蠡以美人計亂吳,皆文伐之妙用。”
此時,另一弟子反駁︰“徐師兄所言雖有理,但文伐終究是小道,不及堂堂正正之師。”
司馬徽仍未表態,目光卻若有似無地瞥向王鏡。
王鏡會意,淡然一笑︰“文伐與武攻,本是一體。譬如當年韓信背水列陣,看似險招,實則早已算定敵軍心理。用兵如此,治國亦然。”
徐庶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正是如此。文伐與武攻,確實相輔相成。”
幾番對答下來,眾弟子亦紛紛投來欽佩的目光,原本以為王鏡只是慕名而來的權貴,沒想到竟真有真才實學。司馬徽繼續引導道︰“若以文伐取益州,當如何施為?”
徐庶答道︰“益州士族盤根錯節,當先結納豪族,分化劉璋的親信,因勢利導,再緩圖之。”
王鏡則道︰“還可廣施仁政,收攬民心,先凝聚人心,再謀劃後續行動,或許更易成事。”
“二位皆具慧眼,日後必成大器。”水鏡先生眼角細紋里蓄著溫潤的笑意。
……
講學結束後,眾弟子三三兩兩散去,王鏡主動走到徐庶身旁,笑道︰“元直才學不凡,今日能與兄共論,實乃快事。不知兄台接下來有何打算?”
徐庶收起竹簡,道︰“正要歸家。”
王鏡眼中笑意更濃︰“元直若有閑暇,不妨一同去吃茶。”
徐庶朗然一笑,欣然應允︰“固所願也。”
二人並肩走出書院,山間小徑蜿蜒,遠處漢水如帶,映著夕陽余暉。
王鏡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她伸手示意︰“元直若不嫌棄,可與我同乘。”
徐庶也不推辭,拱手道︰“那便叨擾了。”
車中平穩,王鏡看著徐庶,忍不住問道︰“元直胸懷韜略,如此才學,為何甘于隱居?若出仕為官,定能大有一番作為。”
徐庶望向遠山,輕嘆一聲︰“世道昏亂,未遇明主耳。”
王鏡目光深邃,緩緩道︰“若有一人,志在天下,元直可願出山?”
徐庶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思索,他雖曾涉獵道家典籍,卻從不是避世之人,心中向來藏著實干之志,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利國利民,成就一番功業。
他隨即笑道︰“姑娘所指,莫非是靖王殿下?”
“正是。今靖王新定荊州,百廢待興,正渴慕賢才。且靖王素有聲名,仁德布于四海,又能禮賢下士,非尋常權貴可比。”
徐庶仍有疑慮,眉峰未舒︰“我雖听聞靖王賢名,卻未曾與她深交,不知其性情究竟如何,他日政見能否相合,彼此是否相得。”
“況且今靖王權勢鼎盛,正處繁花似錦之時,某乃寒門白衣,名不見經傳,既無顯赫家世,亦無豐饒資產,如今不過游學四方之書生,恐難入其法眼。即便有心投效,也無門路得見如此貴人。”
王鏡听之,卻不以為意,笑道︰“元直何必過謙?美玉韞于石中,終有剖璞見華之日;明珠沉于淵底,亦會為識者探得。以兄之材,如蘭生幽谷,自有芬芳遠播。說不定哪一日,靖王殿下聞此異香,便會屈尊親至,登門尋訪呢。”
她的笑意更深了些,唇角微翹,宛如水墨畫中一筆輕描淡寫的勾勒,讓整幅畫卷瞬間鮮活起來。
“望姑娘此言,倒是令人寬慰。”徐庶不禁莞爾。
“你我一見如故,若仍以公子姑娘相稱,反倒顯得生分。如今我既喚你元直,你便以我的字相稱,喚我照君便是。”
“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