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澤,位于荊州江夏郡至南郡之間,水道縱橫,易藏水匪。
雲夢澤的水賊,從來不是什麼英雄好漢。他們大多是活不下去的流民、逃兵,或是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的漁夫。
首領彭順,就是五年前從江夏逃出來的戍卒。因為不肯跟著長官克扣軍糧,被安了個“通匪”的罪名,差點死在牢里。
逃出來後,他帶著幾個同樣走投無路的兄弟,躲進了這片茫茫大澤。
五年過去,他們從最初的七八條漢子,變成了如今兩百多人的隊伍。劫商船、搶漁戶,偶爾也替某些大人物干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亂世之中,水賊不過是苟活的螻蟻,卻揮刃向更弱者。
荊州全域已被王鏡收入囊中,他們依然盤踞于此,卻日夜忐忑不安,龜縮在水寨里不敢露頭,只恐那支所向披靡的軍隊某天便會順流而下,將他們這方寸巢穴碾得粉碎。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江面上始終風平浪靜,連官船的影子都少見。正當水賊們漸漸松了口氣時,卻從下游探得個消息——江東孫權自請領兵,要來雲夢澤剿匪。
彭順嗤笑一聲︰“孫權?沒听過。”
“好像是孫策的弟弟?不過比起靖王和孫策,他可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戰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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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水寨地勢險要,又有蘆葦蕩掩護,他一個毛頭小子能有什麼能耐?”
先前被靖王威名壓下去的囂張氣焰漸漸抬頭,水賊們只當這是塊送上門的肥肉,非但沒加強戒備,反倒日日在寨中飲酒作樂,只等孫權領兵過來,好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個教訓。
……
孫權站在船頭,望著眼前茫茫無際的蘆葦蕩。
他今年不過十八歲,面容尚顯青澀,但眉宇間已隱隱透出一股沉穩。
身旁的副將低聲道︰“公子,前面就是雲夢澤了。水賊狡猾,咱們得小心。”
孫權微微點頭。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領兵。雖然剿滅水賊不是什麼大功,但若勝了,卻能嶄露頭角。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輕輕敲擊著船沿,“傳令下去,全軍緩行,探明水路再進。”
彭順站在蘆葦叢中,遠遠望著江東的船隊。
“就這點人?”他嗤笑一聲,“靖王是瞧不起咱們,還是太高看這小子了?”
身旁的水賊摩拳擦掌︰“大哥,咱們要不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彭順眯起眼楮,盯著那艘為首的船只,以及船頭站著的年輕將領。
“不急。”他低聲道,“先讓他們嘗嘗雲夢澤的厲害。”
當夜,孫權下令船隊停泊在一處淺灘。
夜色深沉,澤中霧氣彌漫。忽然,遠處傳來一陣細微的水聲。
孫權猛地睜開眼,手已按在劍柄上。
“敵襲!”
黑暗中,數十條小舟從蘆葦蕩中沖出,箭矢如雨般射來。
江東士兵倉促應戰,但霧氣遮蔽視線,敵暗我明,一時間陣腳大亂。
孫權拔劍,厲聲喝道︰“穩住!弓箭手還擊!”
混亂中,他隱約看見一條人影站在敵船船頭,正冷笑著望向這邊——那是彭順。
次日清晨,霧氣散去。江東船隊損了三艘船,傷了數十人,而水賊早已消失無蹤。
副將臉色難看︰“公子,咱們……”
孫權抬手止住他的話,目光沉靜,“他們熟悉地形,硬拼不是辦法。”
他望向遠處的蘆葦蕩,緩緩道︰“傳令,全軍後撤十里。”
副將愕然︰“撤軍?”
孫權搖頭,目光堅定,“不,是引他們出來。”
這是他從兄長孫策那里學來的戰術,誘敵深入,再一舉殲滅。
可他卻忘了,雲夢澤的水賊,遠比任何官軍都熟悉這片沼澤。
三日後,彭順站在船頭,望著前方“潰逃”的江東船隊,冷笑一聲。
“孫權小兒,真當老子是傻子?”
他抬手一揮,身旁的水賊立刻吹響號角,不是追擊的號角,而是分散的指令!
剎那間,數十條小舟從四面八方散開,像一群游魚,鑽入錯綜復雜的水道中。
孫權猛地回頭,瞳孔驟縮。水賊沒有追上來,而是消失了!
副將臉色大變,“不好!他們識破了!”
話音未落,蘆葦蕩中忽然箭如雨下!
箭矢從看不見的暗處射來,江東士兵接連倒下,慘叫聲混著落水聲,在霧氣中回蕩。
“穩住!列陣!”孫權拔劍厲喝,可船隊已被逼入狹窄水道,進退不得。
彭順的船從霧中緩緩駛出,他站在船頭,獰笑著看向孫權。
“孫家的小崽子,雲夢澤的水,可不是你能 的!”
孫權咬牙,揮劍擋開射來的箭矢,奈何敵暗我明。
“公子!我們被包圍了!”副將肩膀中箭,鮮血染紅半邊身子。
孫權握緊劍柄,指節發白。
敗了。
他第一次獨自領兵,就敗得如此徹底。
可若就此退卻,江東孫氏的威名何在?
“全軍听令!”他猛地抬頭,眼中燃起決絕的火,“隨我殺出去!”
孫權親自持劍沖鋒,跳上敵船,與彭順短兵相接。
刀光劍影間,他的手臂被劃開一道血口,可他渾然不覺,一劍劈向彭順!
彭順倉促格擋,卻被震得踉蹌後退,險些落水。
“這小子不要命了?!”
江東士兵見主將如此悍勇,士氣大振,紛紛拼死反擊。
最終,水賊潰散,彭順被生擒。可孫權的船隊,也已折損過半。
……
戰報送至孫策案前時,他猛地拍案而起,低聲呵斥,“胡鬧!”
廳內眾將噤若寒蟬,無人敢言。
孫權跪在階下,低垂著頭,手臂上的傷口草草包扎著,血跡仍未干透。
孫策只顧怒不可遏,“誘敵深入?你當水賊是傻子……雲夢澤是什麼地方?連我都不敢輕易進去,你倒好,帶著幾百人就敢往里沖?!”
“貪功冒進!沖動行事!知不知道你差點把自己和弟兄們都折在里面?!”
孫權抿唇不語。
孫策越說越氣,抓起案上竹簡就要砸過去,可目光觸及弟弟蒼白的臉色和手臂上的傷,動作卻猛地一頓。
“……疼不疼?”他忽然問,聲音低了幾分。
孫權一怔,抬頭看向兄長。
孫策皺眉,語氣仍硬,卻已不似方才凌厲︰“問你話呢,傷得重不重?”
孫權眼眶微熱,低聲道︰“……疼。”
“疼了,才知道反省。”
孫策提高聲音,“從今日起,你這校尉之職暫且記下。去帳外跪著,什麼時候想明白了自己錯在哪,什麼時候再起來。”
……
夜深人靜時,孫策親自替弟弟換了藥。
“兄長,我知道錯了。可我只是……想快點長大。”
孫權忽然開口,輕聲道︰“你不可能護我一輩子。”
孫策手上動作一頓,隨即斬釘截鐵道︰“我能。”
孫權愣住。孫策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不僅能護你一輩子,還能護著父親、母親、尚香,還有兩個小弟一輩子。”
孫權鼻尖發酸,下意識問道︰“那……誰來護著你?”
卻見孫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耳根微微泛紅,眼神飄了飄,又很快定下來,“主公……自然會護著我。”
說完,他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語氣難得溫和︰“有哥哥在,你不用急著長大。慢慢來,哪怕慢一點也沒關系。”
“以後不必什麼事都沖在前頭,天塌下來,有哥哥頂著。孫家的擔子,我先扛著,等你真的準備好了再說。”
孫權望著兄長堅定的眼神,他吸了吸鼻子,用力點了點頭,“嗯。大哥。”
門外腳步聲輕響,簾子忽地被掀開一角。
“我來送些藥。”王鏡探了個頭,手里捧著藥罐,笑吟吟道,“還以為仲謀要挨打了,沒想到你們兄弟倒是其樂融融。”
孫策剛要開口說孫權方才伏在自己膝上喊疼的模樣,卻見弟弟猛地別過臉去,耳根紅得幾乎滴血。
“主公!”孫權聲音發緊,“大哥!你們都出去……我要休息了。”
他拽過薄被蒙住頭,整個人蜷成一團,像只羞惱的貓。
孫策看他滿臉羞紅,又瞥見他眼角那點水光,心里明鏡似的,便笑著對王鏡擺了擺手︰“行,那我們先出去,讓這小子清靜歇著。”
王鏡也不多言,將藥罐放在桌邊,臨走時又看了眼孫權那緊繃著卻難掩羞赧的背影,眼底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輕輕帶上了帳簾。
帳簾落下,腳步聲漸遠。
孫權在黑暗里慢慢松開攥緊被角的手。藥香幽幽浮動,兄長掌心殘留的溫度還貼在肩頭。
原來被人護著是這般滋味。
一滴淚無聲洇進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