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荊州平定,捷報頻傳。
零陵、武陵、桂陽三郡皆已歸順,王鏡將黃敘的術後調養事宜托付給張仲景後,便即刻動身前往前線犒軍。
慶功宴在軍營中盛大鋪開,篝火熊熊映紅了半邊天,將士們推杯換盞,歡呼聲此起彼伏。
王鏡高坐主位,舉杯敬眾將士︰“荊州平定,皆賴諸位浴血奮戰!今日,當痛飲慶功!”
眾將士齊聲應和,聲震雲霄。
酒過三巡,周瑜起身,朗聲笑道︰“如此飲酒,無以為樂,不如舞劍作歌,以助雅興!”
孫策素來與他意氣相投,當即撫掌應和︰“公瑾此言正合我意!”
說著已抽劍出鞘,三尺青鋒在月光下泛起泠泠寒光。侍酒的小童見狀,連忙將席間酒器撤開丈余。
端坐一旁的王鏡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從容笑道︰“既然二位有此雅興,我倒願獻上一曲伴奏,只可惜手邊未帶樂器。”
周瑜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殿下若不嫌棄,可用瑜的琴。”
他轉頭吩咐侍從︰“去取我的焦尾來。”
侍從一愣,暗自驚訝,這張傳自蔡邕的焦尾琴,周瑜平日珍若性命,連琴軫都要親手調校,從不輕易讓人觸踫,今日竟願借予靖王?侍從偷眼望向主人,卻見周瑜神色自若,只得躬身退下。
不多時,琴已奉上。
王鏡指尖輕撫琴弦,冰弦應手泛起幽咽泉流般的聲響,摩挲過雁足處那道著名的焦痕,旋即贊道︰“果真是……好琴。”
周瑜已執劍立于庭中,聞言回眸一笑。月光透過梧桐枝葉,在他俊逸的面容上投下斑駁光影︰“殿下請。”
話音未落,孫策的劍鋒已劃破凝滯的夜氣,驚飛了棲在庭樹上的夜鴉。王鏡會意,十指倏然落下,滾拂之間,金戈鐵馬之聲驟起,仿佛千軍萬馬踏破山河,氣勢磅礡。
琴聲時而如戰鼓擂動,催人奮進;時而如號角長鳴,激蕩人心,仿佛能听見沙場上的廝殺吶喊,鐵甲踫撞,箭矢破空。
周瑜聞琴聲起,眼中鋒芒一閃,手中長劍倏然出鞘,寒光如雪,映著營火與月色,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他身姿矯健,劍勢如龍,時而騰躍如飛,時而沉步如岳,劍鋒所至,風聲呼嘯,仿佛與琴音相和,每一招每一式都暗合音律節奏。
孫策見狀,豪氣頓生,大笑一聲,手中長劍亦隨之舞動。
他的劍法大開大合,剛猛霸道,劍鋒橫掃,如猛虎下山,氣勢逼人。
他與周瑜一剛一柔,一疾一徐,劍光交錯間,竟似兩軍對壘,攻守兼備,配合得天衣無縫。
琴聲愈發激昂,王鏡指尖翻飛,琴音如驚濤拍岸,又如萬箭齊發,直沖雲霄。
營中將士聞聲而動,紛紛駐足觀望,熱血沸騰。有人忍不住以刀擊盾,和著琴聲節奏,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有人低聲喝彩,眼中戰意熊熊。
周瑜劍勢未收,忽而長笑一聲,劍鋒斜指蒼穹,朗聲吟唱起來——
“丈夫處世兮立功名!”他嗓音清越,手中長劍隨詞句猛然一振,劍身回轉,踏步旋身,“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將醉!”
唱至此處,他單足立定,劍橫身前,整個人如雕塑般定格。最後一句,他猛然振袖,劍鋒斜掠,唇角含笑,“吾將醉兮發狂吟——”余音在營帳間久久回蕩。
“文可提筆定天下,武可上馬安乾坤!都督好劍法!”
“好一個‘發狂吟’!許久未見公瑾這般暢快了!”
孫策長劍一挑,案上酒樽凌空飛起,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他仰首張口,酒液如泉傾瀉,一滴不落,盡入喉中。飲罷,他反手抹去唇角酒漬,瀟灑之極,劍鋒斜指周瑜,“公瑾,再來!”
二人相視一笑,劍光映著彼此的面容,英姿勃發。
王鏡指尖輕按琴弦,余音裊裊,不由含笑點頭。仿佛又見當年明月,清輝遍灑。
……
慶功宴已至尾聲,酒過三巡,眾將士皆已醉意燻然。
孫策醉意朦朧,順勢靠在她肩上,他仰起泛著紅暈的臉,眼楮里盛著碎星般的光亮。
“主公……”他拖著長音,將臉貼在王鏡頸側蹭了蹭,“這酒好生厲害,我頭暈得緊……”
王鏡無奈地扶住他︰“誰讓你方才飲得那般急。”
孫策這副模樣,倒讓她想起幼時養的那只狸貓,也是這般愛往人懷里鑽。只不過孫策這模樣,該是那窩狸貓里個頭最大、最壯實的那只,明明有著唬人的身量,黏起人來卻格外直白。
王鏡正欲起身送他回去,周瑜的目光卻已望了過來。他的視線在二人之間停留了一瞬,隨即溫聲開口︰“主公不必勞煩,我這就派人送伯符回帳便是。”
孫策聞言,醉醺醺地搖頭,固執道︰“不要旁人……只要主公送。”
周瑜聞言笑了,眼中帶著幾分調侃︰“這麼大了,離了主公便是最老道的將軍,見了主公倒像個撒嬌的小孩子。”
孫策听了,非但不惱,反而笑著拍了拍周瑜的肩︰“公瑾可是羨慕?若是如此,也趕快找個貼心人……”
王鏡失笑,搖了搖頭,扶著孫策往外走︰“好了,別鬧了,回去歇著。”
她轉頭對周瑜點了點頭,算是別過。周瑜立在原地,目送兩人的背影遠去。
孫策高大的身軀幾乎整個倚在王鏡身上,腳步虛浮卻執拗地非要貼著她走。他滾燙的掌心緊緊包裹著王鏡的手指,十指相扣時還孩子氣地晃了晃。
“主公的手……好涼,貼著舒服。”
孫策含糊地說著,將兩人交握的手舉到臉側,像得了什麼稀世珍寶般輕輕蹭著。他英挺的鼻梁擦過王鏡的指節,帶著酒氣的呼吸噴灑在她手腕內側,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伯符,好好走路。”
王鏡卻也沒推開他,只是空著的那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
帳中燭火搖曳,忽明忽暗。
孫策仍抱著王鏡的腰,側臉枕在她膝頭,方才宴上的醉意似已褪去大半,只剩沉沉的疲憊。王鏡指尖輕撫過他散落的發絲,動作溫柔,卻察覺到他呼吸間藏著的沉郁。
“伯符?”她低聲喚他。
孫策沒有抬頭,只是收緊手臂,悶聲道︰“主公……”
王鏡了然。
每一次慶功宴的背後,都是死里逃生的慶幸。歡笑聲里藏著未亡人的眼淚,美酒入喉時,總有人再也飲不到下一杯。
孫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今天清點兵冊,四十七個……四十七個江東兒郎都沒能回來……”
\"有的…我甚至能叫出他們的名字…趙大牛,家里有個剛會走路的小女兒;錢六,去年才娶的媳婦;孫七,他娘眼楮不好,全靠他每月寄錢回去……”
孫策的聲音里充滿自責,“可我沒能把他們都帶回來,他們沖鋒時連眼都不眨,可我卻…我卻…”
“每次看到那些流離的百姓,還有……沒能回來的弟兄,我才明白,主公為何總說要慎戰。每一道軍令下去,壓著的是千百條命……我手上沾的血,這輩子都洗不干淨,殺過的人更是記都記不清……”
“若真有報應……”他苦笑著,“我死後定會下十八層地獄。”
王鏡俯身,輕輕托起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她的目光清澈而堅定,映得孫策眼底的黯然無所遁形。
“伯符,听我說。”
“你此刻的痛苦恰恰證明你並非嗜殺之人。真正的屠夫不會為亡魂夜不能寐,更不會為戰場上的抉擇而悔恨。”
孫策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淚水在燭光下閃爍。
王鏡輕聲問道︰“你還記得你當年為何提槍上馬嗎?”
“是為了保境安民,這份初心從未改變。亂世中,難免雙手沾染鮮血,但若沒有你率軍平定,這片土地上的戰亂還要持續更久,更多百姓會因此家破人亡。”
孫策的眼神漸漸聚焦,似乎從王鏡的話語中找到了某種支撐。
戰爭從來不是個人的罪孽,而是時代的悲劇。
她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頰,一如方才在帳外那般︰“與其困在過去的殺戮里折磨自己,不如把這份痛悔變成力氣。整飭軍紀,讓弟兄們少流血;好好撫恤遺孤,讓他們有依靠;重建家園,讓活著的人過得安穩——這才是讓亡魂不白死的辦法。”
“你比誰都清楚戰爭的代價,所以活著守護太平,才更需要勇氣。”
“這不是逃避報應,是擔起更大的責任。撫恤亡者,告慰生者,本就該如此。”
孫策凝望著她,燭火在她眼中跳躍,仿佛揉碎了星辰。他忽然听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清晰。
王鏡補充道︰“我們可以為陣亡將士建造一座碑,刻下他們的名字,以此紀念。讓後人記住他們的犧牲,讓後人知道他們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阿鏡…”孫策突然緊緊抱住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謝謝你…如果沒有你…”
他的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清淺的氣息,像春日里的草木香。方才那些翻涌的愧疚、恐懼、自我厭棄,在這一刻忽然被撫平了許多。
或許滿天神佛真的不會寬恕他,可只要眼前這個人——他心中唯一的神明,用這雙眼楮望向自己,告訴他人性未泯、前路有光,他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得到了救贖。
眼前人即是信仰。
在這亂世中,唯有 能讓他找到內心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