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景踏入黃忠府邸時,屋內一片昏暗。
窗戶被厚重的布簾遮擋,燭火微弱,仿佛連光都懼怕照進這里。黃敘蜷縮在角落,身上裹著寬大的衣袍,頭深深埋著,不肯抬起。
黃忠啞聲道︰“犬子……不願見人。”
張仲景點點頭,緩步上前,輕聲道︰“黃公子,在下張仲景,特來為你診治。”
黃敘猛地一顫,嘶啞低吼︰“滾……出去!”
他抓起手邊的瓷碗砸向牆壁,碎片四濺,又瘋狂推倒案幾,像一頭困獸般咆哮︰“我不需要醫治!誰都治不好我!”
黃忠急忙上前,一把按住兒子的肩膀,聲音發顫︰“敘兒!這是張先生,是當世神醫!讓他看看吧,算為父求你……”黃敘掙扎的動作漸漸停下,最終,他頹然坐倒在地,緩緩拉下兜帽。
張仲景瞳孔微縮,眼前的年輕人身形佝僂如老叟,脊柱扭曲成詭異的弧度,肩骨嶙峋凸起,連抬頭都顯得吃力。這已非尋常體弱,而是先天不足導致的骨痿重癥。
他沉默片刻,伸手為黃敘把脈。指下脈象沉細無力,如縷將絕。
張仲景沉聲道︰“腎主骨生髓。公子先天腎氣虧虛,髓海不充,故骨枯而形變。”
他取出銀針,為黃敘施以艾灸,又開出方子︰熟地、山茱萸、鹿茸溫補腎陽,輔以當歸、川芎活血通絡。
“若堅持服藥調養,配合艾灸食療,可減緩病痛,遏制惡化。只是……”
“骨骼的畸形已是積重難返,這是病根所致,非藥力能徹底扭轉,只能治標,無法治本。”
黃敘本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此刻听聞連神醫都這麼說,所有的支撐瞬間崩塌。
他突然笑了,笑聲淒厲︰“減緩?遏制?就是說……我一輩子都只能當個直不起腰的怪物?”
“治不好……還是治不好……”他喃喃著,突然看到地上的碎瓷片,竟猛地抓起來就往手腕上劃去!
“敘兒!”黃忠目眥欲裂,撲上去奪下瓷片,雙手被割得鮮血淋灕也渾然不覺,只死死抱住兒子,“你別做傻事!你若走了,為父怎麼活……”
“就讓兒子死了吧!我實在不想以這副丑陋如野獸般的樣子活在世上……”黃敘在他懷中痛哭流涕,一聲聲哭喊像刀子扎在黃忠心上。
“老天啊……你這是要讓我黃家絕嗣啊!”
張仲景站在一旁,心中也是萬般無奈。
他見過太多生死,卻從未如此刻般痛恨醫術的局限——能治傷寒霍亂,能療刀劍創傷,卻救不了一個年輕人被病痛碾碎的尊嚴。
……
幾日後,王鏡抵達長沙城時,城中秩序已漸趨安穩。陸遜前來匯報軍務,言談間,不自覺地提及了黃忠的近況。
听聞此事,王鏡心念微動,親臨黃忠府邸。
黃忠匆匆迎出︰“靖王殿下親臨寒舍,老臣受寵若驚。”
王鏡微微頷首︰“黃將軍不必多禮。听聞令郎身體抱恙,我略通醫術,特來看看能否幫上忙。”
“殿下厚愛,老臣……老臣實在……”
黃忠心中早已被一次次的失望填滿,對醫治兒子幾乎不抱希望,但王鏡既是靖王殿下,也是他如今歸降的主公,實在不好推辭,臉上不禁露出難色。
王鏡看出了他的顧慮,溫言安慰道︰“黃將軍不必為難,我從前也為不少患者看過病,見過各種難以言說的病痛。有些病患與令郎相仿,皆諱疾忌醫,不願以病體示人。每遭診治,于其心志而言,恐是再添一層創傷。”
她頓了頓,說出自己的打算︰“……不如這樣,我扮作新來的侍者,只說送藥。若他抗拒,我便退下,絕不強求;若能接近,我便暗中觀察病情。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知道有醫者來過,自然也就不會失望。”
黃忠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位年輕女子,那雙眼楮清澈見底,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憐憫,只有醫者特有的專注與平和。
王鏡貴為靖王,竟願意屈尊降貴做到這份上,還思慮得如此周全,他一時間眼眶微紅,“殿下如此待我父子……老臣無以為報,只是怕委屈了殿下……”
“醫者眼中只有病人,何分貴賤?還請將軍安排。”王鏡淡然一笑。
隨後,王鏡換上一身普通的侍者裝束,假裝去給黃敘送藥。黃敘的房間向來昏暗,連進入的侍從都得遮著眼,在里面摸索著前進。
黑暗中,她聞到濃重的藥味混雜著些許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
“新來的?把藥放在桌上就出去吧。”一個沙啞冷淡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王鏡假裝笨拙地摸索前進,故意打翻了藥碗,藥汁濺到了黃敘身上。
她慌亂中扯下蒙眼布,借著昏暗的光線,終于看清了蜷縮在床榻上的身影。
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背部高高隆起,脖頸前傾,整個人像一只煮熟的蝦米。听到動靜,他猛地拉過被子遮住自己,厲聲道︰“誰讓你看的,出去!”
王鏡不退反進,佯裝惶恐︰“我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藥灑了,公子若不更衣,我會被管家責罰的。”
她故意說得可憐,眼角余光卻仔細觀察著黃敘的狀況。
被子里沉默片刻,忽然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將外袍丟了出來︰“拿去!快走!”
王鏡接過衣袍,注意到黃敘露出的手腕關節畸形腫大,皮膚上還有長期臥床形成的褥瘡。她心中已有判斷,悄然退了出去。
黃敘得的是佝僂病,還伴有抑郁的情緒,畸形的身體很可能是導致他抑郁的根源,而長期的抑郁寡歡,又反過來加重了身體的衰弱。
即便以王鏡的見識,也覺得這是個棘手的病例。但並非全然沒有希望,只是需要“不破不立”。
回到前廳,王鏡向焦急等待的黃忠詳細描述了所見所感。
黃忠追問︰“可有醫治之法?”
王鏡沉吟良久,終于道︰“有一法,但極為凶險。”
“需將彎曲的骨頭截斷,用特制釘子固定,使其重新生長為正常形態,術後還需長期康復訓練……”
這話一出,連見慣生死的黃忠都驚得臉色發白。把人的骨頭打斷,還要植入外物,簡直聞所未聞,稍出差錯便是性命之憂,實在太過聳人听聞。
黃忠猶豫不決,最終將這話轉告給黃敘。
黃敘卻嘶聲道︰“父親……我願意一試。”
“反正我這條命早已如同朽木,試一次,或許還有不一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