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因公務在身,兩人就此分別。王鏡返回翊京,陳登則前往巡視河工。
此次巡視肩負多重重任,不僅要檢查工程質量、預防水患、推進工程進度,還涉及官員政績考核與腐敗稽查。
建安二年春,徐州城外的官道上,一隊人馬正沿黃河大堤緩緩前行。為首之人身披墨青色官袍,腰間束一條素色革帶,外披玄色大氅,面容清朗俊逸,正是陳登。
此刻他正凝神望著遠處翻涌的濁浪,身後跟著十余名屬官與河工老吏,他們立在懸河段最險要處。此處河床高出地面丈余,濁黃的河水在單薄的堤岸旁咆哮。
陳登緩緩駐足,不疾不徐地對身旁人吩咐道︰“取測竿來。”
隨後,他接過三丈長標竿,親自插入河灘淤泥。只見竿身沒入兩丈仍不見底,陳登眉心不由蹙起幾道細紋,指節在竿身上輕輕叩擊。
隨行的河工小心翼翼答道︰“使君明鑒,這段懸河比去歲又淤高五尺,若遇汛期……”
陳登抬手截住話頭,已然會意。他轉頭對工房書吏道︰“明日調二十架水車來,先疏浚這段河道。”
次日卯時,陳登便帶著屬官查看疏浚進度。水車吱呀轉動,淤泥被絞起拋向堤外,河工們赤著腳在泥水中忙碌。
他注意到有個青年被木楔劃破手掌,立即喚來醫匠包扎,又將自己的護腕解下系在青年腕間,溫聲道︰“往後搬運木料當心些。”
青年望著腕間護腕,嘴唇翕動了兩下,最終只擠出沙啞的一聲︰“謝……謝使君。”
渾濁的汗水混著泥漿從額頭滑落,卻被他慌忙用未受傷的手背胡亂蹭去,生怕污了這份珍貴的物件。
當晚收工時,陳登又親自走進臨時搭建的工棚,十幾個河工正在用飯,見他進來紛紛面露詫異,起身行禮。
“都坐下。”陳登按住離他最近的中年民夫,從隨行小廝手中接過竹籃,“城里的炊餅鋪連夜趕制的,還熱乎,各位趁熱吃吧。”
竹籃一掀開,蒸騰的熱氣裹著麥香散開,眾人立刻喉結不住滾動,垂涎欲滴。再三謝過陳登後,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陳登環顧四周,瞥見牆角漏雨的縫隙,隨即開口道︰“明日先歇半日,把工棚屋頂重鋪油氈。”
見有人欲開口推辭,他便抬手止住︰“河道疏浚非一日之功,累垮了身子,汛情來時誰來護這滿城百姓?”
而後,他特意交代,給民夫的伙食每日增加二兩肉,這才放心離去。
……
防汛工作既要疏浚河道,更要築牢堤防。若堤基夯得不實,一到汛期必然潰決。這一日,陳登親臨堤壩巡視。那灰褐色的堤身蜿蜒如蛇,民夫們正弓著脊背往堤心填築石料,粗麻繩在他們肩上勒出道道深痕。
陳登俯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間細細捻搓,潮濕的黏膩感立刻從指尖傳來。
“王主簿,這段堤土含水過多,須立即加鋪干土重新夯實。”
說罷他蹲下身,抽出腰間短刀在堤壁剜開個口子,暗褐色的泥漿頓時滲了出來。周圍屬官見狀,都不由露出敬畏之色。
正午烈日當空,蒸騰的土腥氣彌漫在堤上。屬官們勸他稍作歇息,陳登卻執意要檢查完最後兩處閘口。
在閘門旁,他盯著幾處新修補的痕跡,蹙眉道︰“這石料色澤不對。”
老河工連忙解釋是上月新換的條石,他卻搖頭道︰“《河防紀要》明載,閘壩須用青麻石,這分明是普通山石。”
說著從袖中取出冊子對照,指尖一一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接著,檢查石堰榫卯時,他忽然屈指叩擊某塊條石,只听見一聲空悶的回響,眾人色變。
陳登卻道︰“取鐵 來。”
他挽起衣袖露出小臂,親自撬開松動的石塊——內部填充的竟是碎磚。
他眼中寒光微閃,工頭早已汗如雨下,抖如篩糠。陳登卻未當場發作,只沉聲道︰“今日就換,明日驗收須見足尺青石。”
暮色漸沉,陳登獨坐公廨,就著搖曳的油燈核驗賬冊。
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稜角分明的側臉,執筆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白日里發現以次充好的貪腐跡象時,他並未貿然處置,而是選擇繼續深查。最終,他發現足足有三萬兩銀子對不上。
他從懷中取出私印,在問題賬目旁鄭重鈐下朱記。
“傳我令,明日召集眾官合議。”
次日清晨,府衙大堂內氣氛凝重。
陳登端坐案前,神色肅然,案上攤開的賬冊、石料樣本以及民夫證詞,皆是他昨夜徹查所得。堂下眾官員分列兩側,神色各異,有的低眉垂目,有的暗中交換眼色,而那治水司主事站在堂中,臉上仍帶著幾分僥幸之色,似乎仍以為陳登會顧忌他的官身,不敢輕舉妄動。
陳登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開口︰“諸位,昨日查驗堤防,發現多處偷工減料,石料以次充好,賬目虧空三萬兩。這些銀子,本該用于加固堤壩,如今卻被中飽私囊。”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冷冽如寒冰墜地,“若汛期堤潰,百姓流離失所,誰來擔責?”
那主事聞言,臉色微變,但仍強作鎮定,拱手道︰“陳大人,此事或有誤會,下官願配合調查,但按朝廷律例,官員犯案,應先奏明朝廷,再行處置。大人若擅自定罪,恐怕……”
他話未說完,陳登已冷冷打斷︰“不必拖延。”
他抬手示意,侍從立刻呈上一份文書,“這是昨夜查實的證據,每一筆貪墨皆有據可查。你既知朝廷律例,就該明白,貪腐害民,罪不容誅!”
主事見陳登態度堅決,終于慌了神,厲聲道︰“陳登!你不過是一介地方官,竟敢擅自處決朝廷命官?你這是目無王法,驕狂任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堂下眾官聞言,皆屏息凝神,目光在陳登與貪官之間來回游移。
陳登卻神色不變,只是緩緩從腰間取出一柄寶劍,劍身映著晨光,照出“如朕親臨”四個篆字。
他持劍在手,冷聲道︰“此乃丞相靖侯大人所賜,授我先斬後奏之權。”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竟是丞相親賜!”
“難怪他敢動趙家,原來有王丞相撐腰……”
眾官面面相覷,低聲議論。他們雖知陳登深受王鏡器重,卻沒想到竟被賦予如此大權。那主事更是面如死灰,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陳登不再多言,沉聲下令︰“押下去。傳令各州縣,明日午時三刻于刑場行刑!”
侍衛上前,架起那官員往外拖去,他不斷掙扎嘶喊,聲音漸遠,最終消失在府衙之外。
堂內一片寂靜,唯有陳登的聲音回蕩︰“諸位,防汛關乎百姓性命,若有再犯者,同此下場。”
眾官噤若寒蟬,紛紛低頭應諾。他們此刻才真正明白,陳登行事果決,絕非虛名,而他背後的靠山,更是令人不敢妄動。
……
處決貪官後,官場風氣為之一肅。那些原本心存僥幸的官員,見陳登手段凌厲,又有丞相王鏡撐腰,再不敢敷衍塞責,紛紛加緊督辦堤防修繕之事。民夫們的工錢如數發放,石料也換成了上等青麻石,堤壩加固工程進展迅速。
夜深人靜時,陳登獨坐書房,他提筆蘸墨,在奏折中詳細稟明此次貪腐案的始末,並附上查抄的賬冊副本。
寫至末尾,他筆鋒微頓,想起王鏡——不知此刻她在翊京做些什麼?是否也在批閱奏章?抑或正與朝臣議事?
思緒飄遠,他不由得輕輕搖頭一笑。隨即收斂心神,繼續書寫。
數日後,王鏡的回信送至。
公文批復簡潔明了,只有寥寥數語︰“貪官蠹國害民,當誅。卿秉公執法,甚善。”
然而,公文之下,還藏著一封私信。
陳登展開信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元龍如晤︰
春深矣,翊京桃李紛飛,宮牆內外皆染新色。晨起推窗,見庭前杏花初綻,香氣沁人。忽憶去歲與卿共游西苑,卿言此花嬌而不艷,恰似君子之風。今獨對芳菲,竟覺寂寥。
聞卿治水勤勉,夙夜匪懈,吾心甚慰。然河務雖重,亦當顧惜己身,堤上風大,勿立過久。春寒料峭,卿素來畏寒,需添衣加餐,莫令吾憂。
另,廚下新制青團,以艾草汁入糯米,裹豆沙為餡。吾嘗之,清甜不膩,特命人備下一匣,隨公文同寄。卿可佐茶慢用,權當吾與卿共賞春光。
陳登讀完,唇角不自覺揚起,心中暖意涌動。他小心將信折好,收入懷中,指尖在信紙上輕輕摩挲,仿佛能觸到千里之外那人的溫度。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王鏡站在杏花疏影里。
春日的陽光透過花枝,在她身上灑下細碎的光影。她未著朝服,只穿一襲素白長衫,衣袂隨風輕揚,腰間玉帶流甦微微晃動。
杏花紛飛如雪,有幾瓣落在她的肩頭,又被風拂去。她微微仰首,目光沉靜地望著枝頭綻放的花朵,唇角含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風過時,花枝搖曳,斑駁的光影掠過她的眉眼。她的神色向來從容,此刻卻因這滿樹春色而顯得柔和幾分。
忽然,她似有所覺,轉過頭來。
陳登心頭一跳。
可幻象終究是幻象。他猛地回神,手中信箋已被攥出褶皺。窗外依舊只有風聲,並無杏花,更無那個站在花樹下的人。
信上墨跡宛然,她隔著千山萬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