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1月初到年底，西安城還算安穩。城外的饑荒尚未蔓延到城里，街面上雖不見往日繁華，卻也秩序井然，偶有從河南來的富戶落腳，帶著細軟住進客棧，與尋常百姓井水不犯河水。王杰一行人守著三進宅院，過起了難得的安穩日子。
陳小醉每日會教10歲的郝玉蘭讀書識字。在中院的廊下擺張方桌，攤開帶來的舊課本，郝玉蘭學得認真，小手指著字一個一個念，偶爾抬頭問“這個字念什麼”，陳小醉便耐心教她筆畫和讀音。花枝抱著鈴鐺在一旁做針線活，听著听著也湊了過來，怯生生地問“陳姑娘，這字……俺也能學不？”陳小醉笑著點頭，給她也找了張廢紙，教她寫自己的名字。花枝捏著毛筆，手抖得厲害，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卻笑得眼里發亮。
王杰閑下來時，就在後院的空地上忙活。找了些木料，給鈴鐺做了個小小的秋千，系在老槐樹上，推著她蕩來蕩去，銀鈴般的笑聲能傳遍整個院子。又做了個木馬，打磨得光滑圓潤，鈴鐺騎在上面，小手抓著木柄，嘴里“駕駕”地喊，郝玉蘭也時不時湊過去，兩人輪著玩。他還搭了個矮矮的木滑梯，鋪上皮子防硌，看著孩子們在上面爬上滑下，滿身是汗卻樂此不疲，他嘴角也會不自覺地揚起一點弧度。
日子就像院角的井水，平靜地流淌著。12月的西安落了幾場小雪，院里的槐樹積了層白，花枝和陳小醉學著腌了些咸菜，郝玉蘭在雪地里堆了個小小的雪人，鈴鐺追著雪人跑，差點摔在雪里。王杰買了些布料，讓陳小醉給孩子們做了新棉襖，花枝也跟著學，給鈴鐺縫了個虎頭帽，針腳雖不精致，卻暖融融的。
轉眼就到了1943年春節。年三十那天，陳小醉和花枝在廚房忙了一整天，炖了肉，蒸了饅頭，還包了餃子。院子里掛起了紅燈籠，是王杰從街上買來的。郝玉蘭和鈴鐺穿著新衣服，手里攥著糖塊，在院里跑來跑去。
傍晚時分，一桌簡單卻豐盛的飯菜擺上正屋的八仙桌。王杰看著眼前的景象——孩子們的笑臉，女人們眼里的安穩，燈籠的紅光映在每個人臉上，忽然覺得，這種平淡的溫馨也挺好的。
正月里的西安，寒意還沒褪盡，城牆根下卻漸漸有了不同的景象。
起初只是零星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影，背著破爛的包袱，蜷縮在城門洞外，眼神茫然地望著緊閉的城門。守城的兵丁握著槍，時不時呵斥幾聲，不準他們靠近——官府早下了令，嚴禁災民進城，怕亂了城里的秩序，也怕帶進來什麼疫病。
可沒過幾天，人就越來越多。從河南逃來的，從周邊遭了災的地方涌來的，扶老攜幼，拖家帶口，像一股被堵在堤壩外的洪水。城牆根下的空地上，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簡易窩棚佔滿了。窩棚是用破席子、爛木板、茅草搭起來的，四面漏風，遠遠望去，像一片灰蒙蒙的蘑菇，在寒風里瑟瑟發抖。
這就是自發形成的難民區。白日里，男人們揣著最後一點力氣，或蹲在路邊乞討，或去城外的工地打零工換口飯吃；女人們則守在窩棚前，縫補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裳，眼神警惕地護著身邊的孩子。孩子們瘦得皮包骨，穿著不合身的破衣服，在泥地里追逐打鬧，偶爾撿到塊別人丟棄的菜根，就像得了寶貝似的塞進嘴里。
風從城牆的垛口灌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茅草，撲在每個人臉上。窩棚里飄出微弱的炊煙，那是用撿來的柴火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夜晚更難熬，寒風呼嘯著穿過窩棚，凍得人縮成一團，偶爾能听見窩棚里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大人壓抑的嘆息，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城牆上的兵丁換了一撥又一撥，始終死死守著城門，像一道冰冷的界限，把城內的安穩和城外的苦難，清清楚楚地隔開了。
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王杰依舊是一身西裝，只是外面套了件厚實的大衣，和陳小醉趕著輛馬車出了城。馬車上裝著幾大麻袋小米，袋口敞開著，金黃的米粒在慘淡的日光下泛著實在的光澤。陳小醉腰間別著槍，眼神警惕地掃過四周，王杰則牽著馬，步伐沉穩地走向城牆外的難民區。
越靠近窩棚區，空氣里的氣味就越復雜，混雜著汗臭、塵土和若有若無的霉味。災民們看見馬車和糧食，渾濁的眼楮里瞬間燃起光，卻又被王杰的洋人裝扮和陳小醉身上的槍逼得不敢靠近，只在幾步外圍成個半圓，竊竊私語。
“十升小米，換個女娃。”王杰讓陳小醉打開麻袋，用粗瓷碗舀出一碗小米，亮給眾人看。碗沿堆得冒尖，分量足得讓周圍的人倒吸一口涼氣——他們都知道，城里的商人來換，最多只給五升，有的甚至用三升就想打發。
第一個上前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漢，拉著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姑娘低著頭，破棉襖下的肩膀微微發抖。“俺……俺把閨女給你，能換十升？”老漢的聲音發顫。王杰點頭，讓陳小醉舀了十升小米倒進他的布袋。老漢接過布袋，掂量著分量，突然對著姑娘跪下磕了個頭，轉身就鑽進窩棚群里，沒再回頭。姑娘站在原地，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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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傳開，更多人帶著女兒圍上來。有哭著把成年女兒往前推的，有死死攥著十幾歲姑娘的手舍不得放的，還有母親抱著七八歲的小女兒，求著“先記下，等她再大點來換”，被陳小醉搖頭勸住了。
王杰不挑不揀，只要是適齡的姑娘，驗過沒重病，就讓陳小醉過糧、記數。馬車上的麻袋漸漸變空，身邊站著的姑娘卻越來越多，一個個低著頭，眼里有恐懼，有茫然，唯獨沒有喜悅——她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從一個火坑，挪到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不遠處，幾個穿著綢緞馬褂的商人正盯著這邊，臉上滿是憤恨。他們原本靠著五升小米就能佔便宜，如今被王杰攪了生意，卻敢怒不敢言——誰都清楚，得罪了“洋人”，在這西安城里可沒好果子吃。有個商人想上前理論，被同伴一把拉住，低聲勸了句“別惹事”，最終只能恨恨地別過臉。
太陽西斜時，馬車上的糧食見了底，王杰身邊已經站了十個姑娘，最大的二十出頭，最小的剛滿十六。他讓陳小醉清點人數，自己則望著遠處漸漸暗下來的窩棚區，眉頭微蹙。十升小米換一個人，听起來是救了她們，可這亂世里，能護著她們走多遠，他心里也沒底。
“走吧。”王杰轉身，對陳小醉說了句。陳小醉領著十個姑娘跟在後面，馬車空了，只有車板上還沾著幾粒小米，在暮色里閃著微弱的光。難民們遠遠地看著他們離開，沒人再追上來，只有風卷著塵土，在空地上打著旋。
到了城門口，守城的兵丁見王杰帶著一群姑娘，剛想上前盤問，王杰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大洋，隨手丟了過去。兵丁接住大洋，掂量著沉甸甸的分量，臉上的猶豫瞬間變成諂媚的笑，連忙揮手放行“洋大人請進，快請進！”連例行的檢查都省了，生怕怠慢了這位惹不起的主兒。
回到三進宅院，王杰讓陳小醉和花枝把十個姑娘領到後院。後院的幾間廂房早已收拾妥當，炕上鋪著新褥子，疊著厚實的棉被，牆角擺著臉盆、皂角等洗漱用品，都是提前備好的。“你們先洗漱，換身干淨衣服。”花枝遞過堆在桌上的粗布衣裳，都是她和陳小醉前幾日趕制的，“別拘束，先歇歇腳。”
姑娘們看著整潔的房間和嶄新的衣物，眼里滿是難以置信，遲疑著接過，在花枝的指引下輪流打水擦洗。等她們換上干淨衣裳，原本灰頭土臉的模樣頓時清爽了不少，只是眉眼間仍帶著怯意。
這時，前院傳來飯菜的香氣。王杰在廚房忙活了一陣，大鍋里炖著熱氣騰騰的燴菜，白菜、蘿卜、土豆混著肉塊翻滾，旁邊的蒸籠里擺著雪白的饅頭，剛出鍋的饅頭散發著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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