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似乎沒有盡頭。許明遠跟在推著甦晴的輪椅後面，看著那些蒼白牆壁上間隔均勻的門牌號︰301、302、303...每個數字都在他眼前晃動，像被水浸過的墨跡。
"就在這里。"護士停在一扇標著"體檢中心4室"的門前，輕輕敲了敲。
許明遠的手心全是汗。三天前，甦晴在洗澡時突然眩暈，差點摔倒。當時他沖進浴室，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和失焦的眼神，心髒幾乎停跳。雖然癥狀很快緩解，但預約的體檢提前到了今天。
"家屬請在門外等候。"穿白大褂的醫生說道，眼鏡後的目光專業而疏離。
甦晴回頭看了許明遠一眼，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她今天穿了件寬松的淡綠色上衣，在醫院刺眼的燈光下，臉色顯得更加憔悴。許明遠想說什麼，但門已經關上了。
等待區的塑料椅硬得硌人。許明遠翻著手機，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想起這段時間甦晴頻繁的頭疼、眼下揮之不去的青黑、還有那些他原以為只是疲憊的小動作——揉太陽穴、扶牆停頓、深呼吸...所有跡象都指向一個他不願面對的可能性。
兩小時後，門終于開了。甦晴走出來，手里捏著一疊報告單，指節發白。
"怎麼樣？"許明遠立刻起身，卻不敢伸手去拿那些紙。
甦晴的眼神飄向一旁，"醫生說...需要進一步檢查。"她的聲音很輕，"可能是長期壓力和過度勞累導致的自主神經功能紊亂，還有貧血和..."
許明遠輕輕接過報告單，醫學術語密密麻麻，但幾個數字特別醒目︰血紅蛋白87g，遠低于正常值。
"醫生建議..."甦晴深吸一口氣，"立即住院治療。"
許明遠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他扶住牆壁，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我們馬上辦手續。需要通知小滿的學校嗎？"
甦晴搖搖頭，"先別告訴小滿實情，就說...媽媽需要做個小小的治療。"
辦理住院手續的過程像一場夢。許明遠簽了無數個名字，回答了無數個問題，但意識似乎漂浮在身體之外。直到護士帶他們去病房，看到那張窄小的病床和掛著的輸液架，現實才狠狠擊中了他——甦晴，那個一直支撐著整個家的堅強女人，現在需要別人來照顧了。
"我去家里拿些必需品。"許明遠幫甦晴整理好病床，聲音刻意保持平穩，"你需要什麼？"
甦晴靠在枕頭上，眼楮半閉著，"洗漱用品、睡衣...還有我的筆記本，工作上有幾個文件需要處理。"
許明遠皺眉，"醫生說你必須完全休息。"
"只是簡單的修改..."甦晴的聲音越來越弱，藥液開始發揮作用，她的眼皮沉重起來。
許明遠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睡吧，我很快就回來。"
走出醫院，六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許明遠站在台階上，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他從未獨自處理過家務，更別說照顧一個病人和一個九歲孩子。過去幾周建立起來的家庭默契，在疾病面前顯得如此脆弱。
家里空蕩蕩的。許明遠機械地收拾著甦晴需要的物品︰牙刷、毛巾、那件她最喜歡的淡紫色睡衣...打開衣櫃時，一陣淡淡的茉莉香氣飄出來，是甦晴常用的洗衣液味道。許明遠突然鼻子一酸，抓起衣物塞進包里，仿佛這樣就能逃避內心的愧疚。
他拿起甦晴的筆記本電腦時，一封新郵件提示跳出來。發件人是"林教授"，主題是"研究項目延期申請緊急"。許明遠沒有點開，但瞥見了預覽中的幾行字︰"...理解您的健康情況...項目可以等待...請務必休息..."
原來甦晴一直隱瞞的不僅是身體的不適，還有工作上的壓力。許明遠合上電腦，感到一陣心痛。他環顧這個被甦晴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家，每一處細節都在訴說著她獨自承擔的重擔。
接小滿放學時，許明遠已經練習了十幾遍說辭。"媽媽需要去醫院住幾天，做一些檢查。"他蹲下身，平視著女兒的眼楮，"但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小滿的眼楮睜大了，"媽媽病得很嚴重嗎？"
"不嚴重，"許明遠強迫自己微笑，"只是醫生想更仔細地檢查一下。"
小滿點點頭，但小手緊緊攥著書包帶，指節發白。回家的路上，她異常安靜，不像往常那樣嘰嘰喳喳地講述學校的事情。
晚餐是許明遠笨手笨腳準備的炒飯——米飯太硬，雞蛋有些焦。小滿默默吃著，突然問道︰"爸爸，你會一直在家嗎？"
許明遠停下筷子，"當然，怎麼了？"
小滿低著頭，用勺子攪動著飯粒，"莉莉說她爸爸也說過會一直在家，但後來還是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了。"
許明遠胸口一緊。他繞到桌子另一邊，將女兒摟進懷里，"我保證不會離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在這里。"他感到小滿小小的身體在他懷中輕輕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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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哄小滿睡下後，許明遠回到空蕩蕩的主臥。甦晴的枕頭還保留著她頭部的凹陷，他輕輕撫摸那個痕跡，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王志強的電話。
"老許？這麼晚有事？"王志強的聲音透著驚訝。
許明遠直奔主題︰"那個高薪的安保工作...還空缺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改變主意了？"
"甦晴住院了。"許明遠的聲音沙啞，"醫生說是長期勞累導致的...需要一筆治療費。"
王志強立刻明白了，"我明天就幫你聯系。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出差的問題..."
"我知道。"許明遠打斷他，"先幫我問問吧。"
掛斷電話，許明遠站在窗前，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他剛剛對小滿做出的承諾還回蕩在耳邊，而現在，他可能又要食言了。這個想法讓他胃部絞痛。
第二天一早，送小滿上學後，許明遠直奔醫院。甦晴的病房里，醫生正在查房。
"...必須完全臥床休息至少兩周。"醫生嚴肅地說，"您的身體已經嚴重透支，再不及時干預可能會導致更嚴重的問題。"
許明遠站在門口，听到甦晴微弱的聲音︰"但我女兒...還有工作..."
"這些都必須暫時放下。"醫生的語氣不容置疑，"您丈夫在這里嗎？我需要和他談談。"
許明遠走進病房，"我是她丈夫。"
醫生轉向他，眼神犀利，"您妻子的情況是多年積累的結果。貧血、神經衰弱、輕度胃潰瘍...她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和營養支持。作為家屬，您必須確保這一點。"
許明遠點點頭，感到一陣羞愧。醫生離開後，病房陷入沉默。甦晴靠在枕頭上，臉色比昨天更蒼白。
"你告訴小滿了？"她輕聲問。
"只說你需要住院檢查。"許明遠坐下，握住她的手，"她很擔心，但很堅強。"
甦晴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倒下...小滿的期末考試快到了，還有那個研究項目..."
"噓..."許明遠用手指輕輕按住她的嘴唇，"現在只考慮你的健康。其他事情我來處理。"
甦晴看著他，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你能應付得來嗎？家務、小滿、還有..."
"我能。"許明遠堅定地說，盡管心里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已經聯系了王志強，看看有什麼工作機會。"
甦晴突然抓緊了他的手，"不...不要那個需要出差的工作。小滿需要你，我..."
"我在考慮體育館那個職位。"許明遠安撫道，"雖然收入少些，但我們可以調整開支。"
甦晴的表情放松了些，但很快又緊張起來，"醫藥費..."
"別擔心這個。"許明遠打斷她，"我有退伍軍人保險，而且..."他猶豫了一下，"如果實在需要，我可以接些臨時工作。"
甦晴閉上眼楮，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對不起...我本該更堅強的..."
"不，"許明遠的聲音哽咽了，"是我該道歉。如果我早點回來，如果你不必獨自承擔一切..."
他們沉默下來，只有輸液器滴答的聲音在病房里回響。
中午，許明遠趕回家準備午餐時，電話響了。是小滿的班主任李老師。
"許先生，您能來學校一趟嗎？小滿和同學發生了沖突。"
許明遠的心一沉。小滿一向是班里最乖巧的孩子之一。
教室里，小滿站在角落，眼楮紅腫，校服領子被扯歪了。對面是一個比她高半個頭的男孩，臉上有幾道抓痕。
"怎麼回事？"許明遠蹲下身，輕聲問女兒。
小滿的嘴唇顫抖著，卻不說話。李老師解釋道︰"課間時，李明說...說小滿的媽媽不要她了，所以小滿才這麼安靜。然後小滿就..."
"我媽媽沒有不要我！"小滿突然大喊，眼淚奪眶而出，"她只是生病了！爸爸說她會好的！"她轉向許明遠，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衣領，"爸爸，你說過的，媽媽會好的，對嗎？"
許明遠感到心髒被狠狠揪住。他抱起女兒，無視周圍驚訝的目光，徑直走出教室。在校園的長椅上，他讓小滿坐在自己腿上，輕輕拍著她的背。
"媽媽會好的。"他堅定地說，"醫生正在幫她，很快她就能回家了。"
小滿把臉埋在他胸前，抽泣著，"我害怕...害怕你會像以前一樣離開...然後媽媽又一個人..."
許明遠緊緊抱住女兒，意識到自己的回歸並沒有真正消除家人的不安。十年的缺席不是幾周時間就能彌補的。他親吻著小滿的頭發，輕聲承諾︰"這次不一樣。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在這里。我發誓。"
安撫好小滿，處理好學校的事情，再趕回醫院時，已經是下午四點。許明遠精疲力盡地推開病房門，卻發現甦晴的床空著，被子凌亂地掀開。
"3床病人呢？"他慌張地問隔壁病床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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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檢查了，剛走沒多久。"
許明遠松了口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等待。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王志強的消息︰"體育館工作確定了，下周一上班。薪資比預期高一點，先應付著？"
許明遠回復了感謝，心里一塊石頭落地。至少暫時不用考慮出差的工作了。
半小時後，護士推著甦晴回來。她看起來疲憊不堪，頭發汗濕地貼在額頭上。
"什麼檢查要這麼久？"許明遠心疼地問，幫護士將她移回病床。
"胃鏡和腸鏡。"甦晴虛弱地說，"醫生說要排除一些可能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藥效開始發揮作用。
許明遠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睡著。夕陽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甦晴蒼白的臉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許明遠注視著她平靜的睡顏，想起十年前他們剛結婚時，甦晴總是比他先醒來，用這種方式看著他。
夜幕降臨時，甦晴突然醒來，眼神清明得不像剛睡醒的人。
"明遠，"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如果...如果我好不起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別胡說。"許明遠打斷她，"醫生說了，只是需要休息和調養..."
甦晴搖搖頭，"听我說完。這些年...我其實想過離婚。"
這句話像一把刀刺進許明遠的心髒。他僵在原地，無法呼吸。
"不是因為我愛你少了，"甦晴繼續說，眼楮直視天花板，"而是因為太愛了...每次看到軍事新聞，我都害怕...那種等待和不確定太痛苦了。"
許明遠的手開始顫抖，他緊緊握住病床欄桿穩住自己。
"但我從沒提交申請，"甦晴轉向他，眼中含淚，"因為我答應過，無論貧窮疾病...而且我知道，如果我那麼做，你一定會放棄你熱愛的事業回來...我不想成為你的遺憾。"
許明遠跪在病床邊，將臉埋進甦晴的手掌心，淚水浸濕了她的皮膚。"我最大的遺憾是讓你獨自承受這麼多。"他哽咽著說，"給我機會彌補，晴。我發誓，這一次我會證明自己值得你等待。"
甦晴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沒有說話。窗外的月光灑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融為一體。
深夜，許明遠蜷縮在病房的陪護椅上，半夢半醒間，他听見甦晴輕聲說︰"我們會挺過去的，對嗎？"
許明遠立刻清醒過來，挪到床邊握住她的手，"是的，我們一起。"
在這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病房里，在月光和醫療儀器微弱光芒的照耀下，他們達成了一個新的約定——不再有隱瞞，不再獨自承擔，無論前方有什麼，都一起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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