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鈴聲刺破了午後的寧靜。許明遠正在電腦前修改青海項目的報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讓他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
"您好，請問是許小滿的家長嗎？"一個嚴肅的女聲問道。
許明遠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是的，我是她父親。"
"我是小滿的班主任李老師。小滿在學校和同學發生了沖突，需要家長來一趟。她母親電話打不通。"
許明遠的心猛地一沉︰"沖突？小滿受傷了嗎？"
"沒有，但她把王明浩同學推倒了，對方膝蓋擦破了皮。"李老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贊同，"這種事情在小滿身上很少發生，我們需要家長配合教育。"
"我馬上到。"許明遠合上電腦，抓起鑰匙就往外沖。
開車去學校的路上，許明遠的思緒亂成一團。小滿會打架？那個見到毛毛蟲都要尖叫的小女孩？他回憶著女兒圓嘟嘟的臉蛋，總是笑眯眯的眼楮，很難想象她會動手推人。
陽光小學的辦公樓安靜整潔。許明遠在教務處門口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請進。"
推開門，許明遠第一眼就看到小滿低著頭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兩只小腳懸空，不安地晃動著。听到門響，她抬起頭，眼楮紅紅的，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看到是許明遠，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咬住下唇，又低下了頭。
"您是許先生吧？"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性走過來，"我是李老師。"
許明遠點點頭，目光掃向辦公室里另兩個人——一個滿臉怒氣的胖女人和一個膝蓋上貼著創可貼的男孩。
"王太太堅持要見家長。"李老師小聲解釋，"事情其實不大，但小滿拒絕道歉。"
許明遠走到小滿面前蹲下，平視著她︰"小滿，發生什麼事了？"
小滿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但她倔強地用手背擦掉，不說話。
"你家閨女把我兒子推倒在地！"胖女人尖聲說，"看看這膝蓋傷的！小小年紀就這麼暴力，長大還得了？"
許明遠注意到那個叫王明浩的男孩眼神閃爍，不敢與他對視。他轉向李老師︰"能讓我和小滿單獨談談嗎？"
李老師猶豫了一下，領著王太太和她兒子去了隔壁房間。
辦公室里只剩下父女兩人。許明遠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小滿對面，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那雙小手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現在能告訴爸爸發生什麼了嗎？"許明遠柔聲問，"我不相信你會無緣無故推人。"
小滿抬起頭，大眼楮里盛滿了委屈︰"他...他說我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她的聲音顫抖著，"他說你早就不要我和媽媽了，說媽媽是...是..."
"是什麼？"許明遠的心揪成一團。
"說媽媽是寡婦。"小滿撲進許明遠懷里，嚎啕大哭，"我不懂什麼是寡婦，但我知道那是壞話！我說我有爸爸，他就笑我，說爸爸從來不來學校，肯定是假的...我就推了他..."
許明遠緊緊抱住女兒，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小滿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襯衫，滾燙得像是要在他心上烙下印記。
"對不起，寶貝。"他輕撫女兒的背，"是爸爸不好。"
小滿抬起頭，抽噎著問︰"爸爸，你真的不會不要我們嗎？"
這個問題像刀子一樣扎進許明遠心里。他想起自己一次次離家，一次次失約，在小滿眼中，可不就是一個"不要她"的父親嗎？
"永遠不會。"許明遠捧起女兒的小臉，直視她的眼楮，"爸爸愛你和媽媽，非常非常愛。以前是爸爸做得不好，以後我會經常來學校接你，參加你的所有活動，好嗎？"
小滿的眼楮亮了起來，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真的嗎？下周五的親子運動會你也來嗎？"
"當然。"許明遠親了親她的額頭，"現在，我們去向王明浩道歉好不好？推人是不對的，即使他說了難听的話。"
小滿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那...那他也要道歉。"
"沒問題。"
和解過程比許明遠預想的順利。在王太太不情不願的敦促下，王明浩嘟囔著道了歉，小滿也說了對不起。李老師明顯松了一口氣，把許明遠拉到一邊。
"許先生，小滿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她低聲說，"這學期她寫了篇作文叫《我的隱形爸爸》，讓我很擔心。現在看到您來，我放心多了。"
許明遠喉嚨發緊︰"能...能給我看看那篇作文嗎？"
李老師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遞給他。紙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
《我的隱形爸爸》
"我的爸爸是地質工程師，他總是很忙。媽媽說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工作，為了給我們好的生活。但我寧願不要新玩具，也想爸爸回家。爸爸就像隱形人，只在我生日時出現一下，然後又消失了。我希望爸爸不要再隱形了..."
許明遠讀不下去了，把紙折好放進口袋︰"謝謝您，李老師。以後...不會再有隱形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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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學校時，小滿主動牽起許明遠的手，蹦蹦跳跳地講著班里的事。許明遠听著，時不時附和幾句，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他掏出手機，給甦晴發了條消息︰"接到小滿了，她沒事。我們在校門口等你？"
甦晴很快回復︰"我在社區服務中心開會，忘了告訴你。你們先回家吧，冰箱里有飯菜熱一下就行。"
許明遠看著手機屏幕，突然意識到這是多麼常見的場景——甦晴忙于各種事務，而他甚至不知道她每天在做什麼，在哪里。
"爸爸，我們今天走路回家好不好？"小滿晃著他的手，"我想吃路口那家冰淇淋。"
"好啊。"許明遠收起手機，"不過要先問問媽媽能不能吃。"
"媽媽肯定說不行，說會蛀牙。"小滿做了個鬼臉，"但林叔叔說偶爾吃一次沒關系。"
又是林叔叔。許明遠努力壓下心頭的不適︰"那...今天就破例一次，但別告訴媽媽。"
小滿歡呼起來，一路嘰嘰喳喳像只快樂的小鳥。許明遠買了兩個甜筒，父女倆坐在路邊長椅上慢慢舔著。夕陽西下，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爸爸，"小滿突然問，"奶奶什麼時候能回家呀？"
"快了，醫生說再觀察幾天。"許明遠擦掉女兒嘴角的冰淇淋，"你想奶奶了？"
小滿點點頭︰"嗯。雖然奶奶有時候凶凶的，但她會給我講爸爸小時候的故事。"她歪著頭，"爸爸，你小時候真的把鞭炮扔進鄰居家的雞窩里嗎？"
許明遠笑了︰"是啊，被爺爺狠狠揍了一頓。"
"真好。"小滿輕聲說，"你有爺爺陪著長大。"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進許明遠心里。他突然明白了小滿的羨慕——在她短短六年的人生里，父親的存在就像偶爾來訪的客人，而不是每天陪伴的家人。
"小滿，"許明遠摟住女兒的肩膀，"以後爸爸每天都會陪你，給你講更多故事，好嗎？"
小滿的眼楮亮了起來︰"真的嗎？那你能來參加社區家庭日活動嗎？就在這周六！有親子游戲，還有表演！"
許明遠想起老陳說的周一要交的報告，猶豫了一瞬，但看到女兒期待的眼神，他點點頭︰"當然，我們全家一起去。"
回到家，許明遠熱了飯菜，和小滿一起吃了頓簡單的晚餐。飯後，他幫女兒洗澡、講故事、哄睡覺，這些平常都是甦晴做的家務，他做起來笨手笨腳，但小滿似乎很開心，咯咯笑個不停。
"爸爸，你講故事的聲音好好听。"小滿睡眼惺忪地說，"以後能每天都講嗎？"
許明遠親了親她的額頭︰"我盡量。"
等小滿睡著後，許明遠回到客廳，打開電腦繼續工作。十點半，門鎖轉動的聲音傳來，甦晴疲憊地走進來，看到許明遠時明顯愣了一下。
"你...還在啊。"她放下包，揉了揉太陽穴。
許明遠合上電腦︰"嗯，小滿睡了。學校的事處理好了。"
甦晴點點頭，去廚房倒了杯水︰"李老師怎麼說？"
"小滿是因為同學說她"沒有爸爸"才動手的。"許明遠聲音低沉，"甦晴，我...我不知道我的缺席對她影響這麼大。"
甦晴靠在廚房門框上，沉默了一會兒︰"她去年在幼兒園畢業典禮上，看著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來，一個人躲在廁所哭了半小時。"
許明遠胸口一陣刺痛︰"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甦晴的聲音很平靜，但字字如刀，"你會放棄出差回來嗎？"
許明遠無言以對。是的，他不會。工作永遠是第一位的，家庭只是他偶爾回來休憩的港灣。
"我看了她寫的作文，《我的隱形爸爸》。"許明遠輕聲說，"甦晴，我想改變。"
甦晴盯著水杯，沒有抬頭︰"改變不是說說而已。"
"我知道。"許明遠站起身，"周六社區家庭日，我答應小滿一起去了。"
甦晴抬起頭，眼楮里閃過一絲許明遠讀不懂的情緒︰"你確定？"
"確定。"許明遠點頭，"對了，冰箱里有我給你留的飯，要熱一下嗎？"
甦晴搖搖頭︰"我吃過了。"她頓了頓，"謝謝。"
這個簡單的"謝謝"讓許明遠心頭一暖。他看著甦晴走向臥室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她走路時左腳有點跛。
"你的腳怎麼了？"他問。
甦晴頭也不回︰"沒什麼，早上扶媽做康復訓練時不小心扭了一下。"
又一個他不知道的小傷。許明遠突然意識到，甦晴身上可能到處都是這樣的傷痕——身體的，心靈的——而他從未注意過。
夜深人靜，許明遠躺在書房的折疊床上，輾轉反側。他起身打開電腦，給老陳發了封郵件，申請調整工作安排，減少出差頻率。點擊"發送"後，他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直壓在心頭的重擔。
周六早晨，陽光明媚。許明遠早早起床，煎了雞蛋和培根——雖然有點焦，但小滿還是很給面子地吃光了。甦晴默默地看著父女倆互動，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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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廣場上已經搭起了彩色的帳篷和舞台，到處是歡聲笑語。小滿一手拉著許明遠，一手拉著甦晴，興奮地蹦蹦跳跳。
"李老師！看，這是我爸爸！"小滿驕傲地向迎面走來的班主任介紹，"他真的來了！"
李老師微笑著向許明遠點頭︰"許先生，很高興見到您。小滿這周特別開心，作文都寫得比平時長。"
許明遠不好意思地笑笑，握了握李老師伸過來的手。他注意到周圍有幾個家長投來好奇的目光，還有人小聲議論︰"那就是小滿的爸爸啊，第一次見..."
"第一個活動是三人四足比賽，需要父母和孩子一起參加。"社區工作人員拿著喇叭宣布，"請到草坪中央集合！"
小滿拉著父母的手就往草坪跑︰"快點！我們要拿第一名！"
許明遠和甦晴被女兒拽著，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自從母親住院後，他們幾乎沒有過任何肢體接觸，現在卻要綁著腿一起走路。
工作人員給每個家庭發了一條紅領巾，用來綁住相鄰的兩條腿。許明遠蹲下身，把自己的右腿和小滿的左腿綁在一起，甦晴則綁在另一邊。
"準備好了嗎？"許明遠問，突然發現這是幾天來他第一次看到甦晴眼中的笑意。
"預備——開始！"
隨著哨聲響起，十幾個家庭歪歪扭扭地向前沖去。許明遠數著"一二、一二"，試圖協調三個人的步伐，但沒走幾步就亂了套。小滿咯咯笑著，甦晴手忙腳亂地扶住女兒的肩膀，許明遠則努力保持平衡——
"啊！"三個人同時驚叫，一起摔在了草坪上。
小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甦晴的頭發上沾了幾根草屑，許明遠的t恤歪到了一邊。他們看著彼此的狼狽樣子，突然一起大笑起來。
"我們再來！"小滿爬起來，小臉興奮得通紅。
最終，他們沒能贏得比賽，但獲得了"最歡樂家庭"獎——一個手工制作的毛絨小兔子。小滿如獲至寶，堅持要許明遠別在背包上。
"這樣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爸爸！"她驕傲地說。
許明遠鼻子一酸，彎腰把小滿抱起來︰"好，爸爸一直戴著。"
甦晴站在一旁，陽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許明遠突然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甦晴也是這樣站在陽光下，眼楮里盛滿了整個夏天的光芒。
"媽媽也來！"小滿從許明遠懷里探出身子，拉住甦晴的手。
甦晴猶豫了一下，走到許明遠身邊。三個人就這樣站在陽光下，像一幅久違的全家福。
回家的路上，小滿累得趴在許明遠肩上睡著了。甦晴走在一旁，手里拿著社區發的活動手冊。
"下周末有親子烘焙課..."她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你想去嗎？"許明遠問。
甦晴看了他一眼︰"你有時間？"
"我可以安排。"許明遠調整了一下小滿的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甦晴，我...我想多參與這些家庭活動。"
甦晴沉默了一會兒︰"為什麼突然改變？"
"因為我看到了小滿的作文，因為我發現媽病得這麼重，因為..."許明遠深吸一口氣，"因為我看到了你手機里和林醫生的聊天記錄。"
甦晴猛地停住腳步︰"你看了我的手機？"
"不是故意的！"許明遠急忙解釋，"屏幕自己亮起來的。我看到你半夜還在向他請教護理知識..."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甦晴，我不知道你一個人承受了這麼多。"
甦晴的眼楮濕潤了，但她很快眨眨眼，掩飾過去︰"走吧，小滿該回家睡午覺了。"
那天晚上，許明遠在書房整理文件時，無意中踫倒了甦晴的筆記本。本子掉在地上，散落出幾張照片。他蹲下身撿起，發現是他們一家在不同時期的合影——婚禮、小滿出生、第一次全家旅行...每張照片都被精心保存，邊角有些發皺，像是經常被拿出來看。
本子里還夾著一疊紙，許明遠本想放回去，卻瞥見最上面一頁寫著"家庭記錄"幾個字。出于好奇，他翻開看了看︰
"3月12日，小滿掉了第一顆牙，哭得很傷心。明遠在青海，發了視頻但信號不好..."
"5月8日，媽血壓升高，半夜送急診。明遠電話打不通..."
"7月23日，結婚紀念日。一個人吃了蛋糕。明遠說項目趕工期..."
每一頁都記錄著家庭的重要時刻，以及他的缺席。許明遠翻到最後，發現最新的一頁寫著︰
"9月15日，明遠回來了。他陪小滿參加了社區活動，女兒很開心。希望..."
句子在這里中斷，像是甦晴不知該如何繼續。許明遠輕輕合上本子，放回原處。他的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又酸又漲。
透過半開的門縫，他看到甦晴正在客廳里疊衣服，動作熟練而輕柔。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金色的輪廓。
這一刻，許明遠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家——不是一棟房子，不是定期匯回的生活費，而是這些瑣碎的日常，是共同經歷的歡笑與淚水，是彼此陪伴的每分每秒。
而他，差點就永遠失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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