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死死地壓在君士坦丁堡上空,仿佛一只巨大的、冰冷的鐵手,扼住了這座千年帝都的咽喉。皇宮深處,那間彌漫著草藥與血腥氣的偏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上官婉兒臂上的灰敗毒氣,如同貪婪的藤蔓,已悄然蔓延過肩頭,爬上了脖頸的一側!那詭異的色澤在慘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脈搏時斷時續,生命之火在劇毒的侵蝕下搖搖欲墜。
兩名大唐軍醫和兩名拜佔庭御醫圍在榻邊,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們的後背。銀針密密麻麻地插在婉兒頭頸肩背的要穴上,細如牛毛的針尾微微顫動,這是軍醫在拼盡全力,以家傳絕學“鎖元固魄針法”強行封住心脈大穴,延緩毒氣攻心。千年老參熬成的參湯被小心地一滴滴喂入婉兒口中,吊住那絲若有若無的元氣。時間,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間無情流逝。
李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佇立在榻前。他玄色的常服仿佛吸收了殿內所有的光線,唯有一雙眼楮,深邃得如同風暴來臨前的海面,壓抑著足以焚毀一切的驚濤駭浪。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如同刀鋒。婉兒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重錘砸在他的心上。這不僅僅是失去左膀右臂的痛惜,更是一種被深深冒犯的帝王之怒!竟敢在他的帝都,刺殺他最重要的人!
殿外,一陣刻意放輕卻難掩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密室的鐵門無聲開啟,索菲亞的身影裹挾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汗水和某種刺鼻草藥的氣息沖了進來。她依舊穿著那身便于行動的緊身皮甲,勾勒出野性而充滿力量感的曲線。臉上濺著幾道尚未干涸的暗紅血點,琥珀色的眼眸卻亮得驚人,如同剛剛飽餐鮮血的母狼,閃爍著嗜血後的亢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陛下!”她的聲音帶著戰斗後的沙啞和一絲邀功般的急切,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卷沾染著污漬和幾點深褐色印記的羊皮紙,“幸不辱命!名單在此!還有他們的‘耗子洞’!”
李琰猛地轉身,目光如電般射向索菲亞和她手中的羊皮卷。他沒有去接,聲音冷得像冰︰“念!”
索菲亞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迅速展開羊皮卷,語速極快,帶著一種報復般的快意︰“聖潘克拉斯修道院院長,狄奧多西!這老狐狸,是主謀!抗拒清丈田產只是幌子,他真正怕的是我們順著田產查到他這些年勾結尼基弗魯斯的心腹將領、販賣教會土地、甚至暗中向阿拉伯人走私軍械糧食的爛賬!刺殺上官大人,一是為了除掉主持清丈的‘女財神’,二是想嫁禍給阿拉伯人,挑起我們和巴格達的戰爭,他好從中漁利!”
“幕後金主和藏身據點︰君士坦丁堡舊城區,‘金橄欖’商會會長,老狐狸馬庫斯!這老東西表面上是經營橄欖油和葡萄酒的大商人,背地里是城里最大的地下錢莊莊主和高利貸吸血鬼!狄奧多西那些見不得光的錢,一大半都是通過他洗白和運作的!他的老巢就在商會地下,挖了三個巨大的地窖,里面藏著至少十萬磅黃金、無數的珠寶和…幾十個被他用債務逼良為娼的奴隸!入口就在他臥室的壁爐後面,有機關!”
“負責聯絡和提供毒藥、弩機的,是‘毒蠍’卡西烏斯!這家伙是城里最大的黑市醫生兼藥劑師,開著一家叫‘仁慈之手’的藥鋪做幌子,專門給貴族和富商提供‘特殊服務’——毒藥、春藥、還有讓傷口無法愈合的‘聖油’!弩箭上的混合劇毒就是他配的!解藥…他肯定有配方!他的藥鋪就在舊城區碼頭區第三條巷子盡頭,鋪子後院有個暗門通下水道,那是他緊急逃生的路!”
索菲亞一口氣念完,將羊皮卷高高舉起,眼中閃爍著邀功的光芒︰“陛下!狄奧多西和馬庫斯這兩個老東西,骨頭硬得很,開始還嘴硬,搬出上帝和金幣來嚇唬人!不過…”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個殘忍而滿足的笑容,“在保加利亞草原對付叛徒和硬骨頭的‘小玩意兒’面前,上帝和金幣都不好使了!狄奧多西現在只求速死,馬庫斯…嘿嘿,他把他小時候偷看鄰居寡婦洗澡的糗事都交代了!卡西烏斯那軟蛋,嚇尿了褲子,還沒等用刑就全撂了!他現在就關在隔壁,隨時可以提來配解藥!”
索菲亞的話語充滿了血腥的細節和野蠻的效率。李琰听著,臉上的冰寒沒有絲毫消融,但眼底深處,那壓抑的風暴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伸手接過那張還帶著血腥和汗漬的羊皮卷,目光銳利地掃過上面歪歪扭扭的希臘文名字和地址。
“做得好。”李琰的聲音依舊冰冷,但落在索菲亞耳中,卻如同天籟。她知道,自己這把刀,第一次砍到了主人滿意的地方。 “李嗣業!”李琰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 “末將在!”一直如同鐵塔般肅立在殿門陰影處的李嗣業轟然應諾,甲葉鏗鏘。 “名單上的人,一個不留!”李琰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帝王的冷酷裁決,“狄奧多西,懸首于聖潘克拉斯修道院大門!馬庫斯,抄沒所有家產,其本人及核心黨羽,就地正法,懸首于‘金橄欖’商會門前!卡西烏斯,押來此處,立刻配制解藥!若婉兒有半點差池,將他凌遲處死,挫骨揚灰!” “遵旨!”李嗣業眼中爆出駭人的凶光,抱拳領命,轉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一場針對教會和舊貴族既得利益集團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清洗風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轟然降臨!
幾乎在李嗣業領命而出的同時,皇宮另一角,幼帝君士坦丁居住的“紫色寢宮”內,氣氛同樣緊張到了極點。小皇帝依舊昏迷,高燒未退,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但就在剛才,一名經驗豐富的大唐老軍醫,在仔細觀察了幼帝的舌苔、眼瞼和指尖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判斷——幼帝並非單純的心悸風寒,更像是中了某種不易察覺的慢性毒素!這種毒素會引發表征類似風寒驚悸的癥狀,但核心是緩慢侵蝕生機!
“快!取銀針!刺‘涌泉’、‘勞宮’、‘百會’!再取犀角粉、冰片、牛黃!溫水化開!”老軍醫果斷下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懷疑有人在幼帝日常飲食或燻香中做了手腳,劑量很小,但日積月累!現在必須以猛藥拔毒,配合銀針泄熱固元!
幾名拜佔庭御醫面面相覷,將信將疑,但看著大唐軍醫篤定的眼神和幼帝越來越微弱的氣息,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手忙腳亂地配合起來。
就在這爭分奪秒的救治關頭,寢宮緊閉的門外,卻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低聲的爭執。隱約能听到塞奧法諾心腹侍女帶著哭腔的哀求︰“…殿下只是太過憂心陛下…她昨夜夢魘,一直喊著陛下的名字…求求你們,讓殿下進去看一眼吧…就一眼…殿下快撐不住了…”
負責守衛的大唐軍官聲音冰冷︰“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違令者,軍法從事!”
“你們這些冷血的魔鬼!陛下要是…要是…你們都是凶手!”侍女絕望的哭罵聲響起。
寢宮內,正在施針的老軍醫眉頭緊鎖,外面持續的騷動對救治極為不利。他正要呵斥,突然,昏迷中的幼帝君士坦丁,身體猛地劇烈抽搐了一下,小嘴一張,“哇”地吐出一小口顏色發黑、帶著腥臭味的粘稠穢物!緊接著,他滾燙的額頭上,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帶著淡淡腥氣的冷汗!
“毒…毒出來了!快!清理穢物!繼續施針!喂藥!”老軍醫精神大振,聲音帶著狂喜!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如同黑暗中刺破陰霾的第一道曙光!寢宮內緊張到極點的人們,瞬間看到了希望!
驛館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阿卜杜勒•馬利克背對著房門,站在巨大的拱形窗前,望著窗外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君士坦丁堡街巷。一夜之間,全城戒嚴,鐵蹄如雷,喊殺聲和臨死前的慘嚎在深夜的某些角落隱隱傳來。他知道,那是大唐皇帝在清洗異己,在鞏固他鐵血的統治。這種毫不掩飾的、高效而殘酷的暴力,讓他這個見慣了權力傾軋的大維齊爾也感到一陣心悸。
談判破裂,聖物未能成為和平的鑰匙,反而更像一個尷尬的見證。李琰那三條強硬的條件,尤其是廢除人丁稅,如同三根毒刺,深深扎在哈里發帝國的神經上。接受?帝國的根基和哈里發的權威將遭受前所未有的動搖!拒絕?與這個如日中天、手段狠辣的新興東方帝國全面開戰?代價…阿卜杜勒•馬利克不敢深想。他帶來的龐大使團和珍貴禮物,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大維齊爾閣下,”一名心腹幕僚悄無聲息地走近,聲音帶著憂慮,“城內的清洗…似乎主要針對教會和舊貴族…暫時…還未波及我們驛館。但李嗣業率領的陌刀營已經包圍了聖潘克拉斯修道院,據說…院長狄奧多西已被梟首示眾…”
阿卜杜勒•馬利克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狄奧多西…那個在昨日會談前,還曾秘密派人給他遞過紙條、暗示可以“合作”限制大唐影響力的老狐狸…就這麼完了?大唐皇帝的動作,快得令人窒息!
“準備一下,”阿卜杜勒•馬利克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決斷,“天亮後,立刻向大唐皇帝遞交辭行國書。此地…已成險地,不宜久留。”他必須盡快將這里發生的一切,尤其是李琰的態度和展現出的恐怖力量,帶回巴格達。未來的路,是戰是和,需要哈里發和整個帝國高層來定奪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衛的通稟︰“大維齊爾閣下,維京領主埃里克求見。”
埃里克?阿卜杜勒•馬利克眉頭一皺。這個粗野的北方蠻子?他來做什麼?在談判桌上,這個維京人一直像個看客,沉默而危險。哈拉爾德的死…難道他還沒吸取教訓?
“讓他進來。”阿卜杜勒•馬利克轉過身,恢復了上位者的沉穩。
沉重的木門被推開,埃里克•血斧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沒有穿甲冑,只套著一件厚實的熊皮襖,金色的虯髯上還沾著夜露。他臉上沒有了平日的狂傲,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壓抑怒火的凝重。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房間,最後落在阿卜杜勒•馬利克身上。
“大維齊爾,”埃里克的聲音低沉沙啞,用的是略顯生硬的希臘語,開門見山,“長話短說。李琰…那個東方皇帝,是個冷酷的屠夫,也是個信守承諾的商人。他答應給我們的克里特島,不是空話。”
阿卜杜勒•馬利克不動聲色︰“埃里克領主,告訴我這些,是何用意?”
埃里克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容卻毫無溫度︰“用意?我只是想告訴你,金角灣的血,不會白流。維京人記仇,也記恩。李琰給了我們土地和財富的希望,我們暫時會為他揮舞戰斧。但是…”他上前一步,身體微微前傾,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如果有一天,他給不了我們想要的,或者…有人能開出更好的價錢…”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阿卜杜勒•馬利克,“維京人的戰斧,砍向哪里,只取決于哪里的黃金和土地更誘人!尤其是…當我們的艦隊,熟悉了地中海的每一道海流之後。”
赤裸裸的暗示!埃里克這是在告訴阿卜杜勒•馬利克,維京人並非死心塌地效忠李琰!他們是一群唯利是圖的雇佣兵!只要阿拉伯哈里發能拿出足夠的價碼,維京人的戰斧隨時可以調轉方向,成為插向大唐地中海艦隊背後的一把尖刀!
阿卜杜勒•馬利克的心髒猛地一跳!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埃里克,試圖分辨他話語中的真假。是離間計?還是這個蠻族首領在哈拉爾德死後,對李琰產生了真正的怨恨和異心?如果是後者…這無疑是在大唐與阿拉伯帝國之間,投下了一顆充滿誘惑與危險的種子!
“埃里克領主的話,很有…啟發性。”阿卜杜勒•馬利克緩緩道,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維京勇士的勇猛,哈里發陛下也素有耳聞。或許…未來我們會有機會,進行更深入的…交流。”
埃里克滿意地哼了一聲,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留下阿卜杜勒•馬利克獨自站在窗邊,望著東方天際隱隱泛起的魚肚白,陷入了深沉的思索。維京人的變數,讓原本絕望的局面,似乎又撕開了一道充滿變數的縫隙。
天色微明,青灰色的晨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灑在君士坦丁堡傷痕累累的城牆上。皇宮偏殿內,氣氛依舊緊繃,但一絲微弱的生機,如同寒冰下的細流,悄然涌動。
卡西烏斯,那個“毒蠍”藥劑師,被兩名如狼似虎的陌刀手像拖死狗一樣拖了進來。他渾身癱軟,褲襠濕透,散發著刺鼻的騷臭味,臉上涕淚橫流,眼中只剩下無邊的恐懼。當看到榻上昏迷不醒、脖頸蔓延著恐怖灰敗氣息的上官婉兒時,他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解藥!配方!”李琰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不容絲毫置疑。
“有…有!陛下饒命!饒命啊!”卡西烏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報出了一連串復雜而刁鑽的藥名和劑量,“…需要…需要新鮮的‘ 蛇之吻’草汁三滴,混合曬干的‘黑寡婦’蜘蛛毒囊粉末…還有…還有…”
軍醫迅速記錄,眉頭緊鎖。這些材料有的極其罕見,有的本身就蘊含劇毒,配制過程更是凶險萬分,稍有差池,解藥就會變成更猛的催命符!
“立刻去配!”李琰的聲音斬釘截鐵,“用最好的藥材!他,”他冰冷的目光掃向癱軟的卡西烏斯,“全程監督!婉兒若有閃失,朕讓他嘗遍天下萬毒!”
卡西烏斯被拖下去配藥了。殿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李琰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婉兒蒼白如紙的臉上,看著她脖頸上那觸目驚心的灰敗氣息。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炷香,也許是永恆,殿外終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軍醫捧著一個小小的玉碗,碗中是幾滴色澤詭異、散發著刺鼻腥甜氣味的粘稠液體,快步而入,聲音帶著激動和緊張︰“陛下!解藥…配出來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軍醫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玉碗中吸起一滴解藥,用最細的銀針蘸取,然後屏住呼吸,手腕穩如磐石,將那滴承載著生死的藥液,輕輕點在了上官婉兒頸側灰敗毒氣的邊緣!
滋——! 一聲輕微得幾乎听不見的聲響,那滴藥液接觸毒氣的瞬間,如同滾油滴入冷水!接觸點周圍的灰敗色澤猛地一縮,隨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消散!同時,一股淡淡的、帶著腥臭的黑氣,從針孔處緩緩滲出!
“有效!陛下!解藥有效!”老軍醫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直昏迷不醒的上官婉兒,長長的睫毛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雖然依舊沒有睜開眼,但那微弱的動作,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第一點星火,瞬間點燃了殿內所有人心中瀕臨熄滅的希望!
李琰緊握的拳頭,終于緩緩松開。他看著婉兒頸側那迅速消退的灰敗,看著那微弱的生命跡象重新萌動,眼底深處那壓抑了整夜的狂暴風暴,終于被一絲劫後余生的慶幸和後怕所取代。然而,這慶幸只是一閃而過。冰冷的殺意重新凝聚,更加凝練,更加深沉。那些膽敢傷害她的人,必須付出千百倍的代價!這場君士坦丁堡的棋局,才剛剛進入最殘酷的中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