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如同冰冷的地下河水,徹底浸透了顧十七的四肢百骸。他背靠著冰冷徹骨的石牆,緩緩滑坐在地,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似乎都消失了。
環形監獄。一個精心設計的、無限循環的死亡陷阱。
規則第七條,“所有通道入口皆應右入左出,次序不可錯”,並非生路指南,而是確保闖入者永遠無法逃脫的惡毒咒語。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堅持,最終只是在這個巨大的、黑暗的圓環里徒勞打轉,像一只掉入琥珀的蟲子,最終只會被漫長的時光和絕望耗盡最後一絲生機。
饑餓感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著他的胃囊。那條小小的銀魚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殆盡。虛弱、寒冷、傷痛……以及這令人窒息的認知,幾乎要壓垮他最後的意志。
他甚至開始理解張承最後那扭曲青紫的面容上凝固的恐懼。死亡或許並非最可怕的,這種緩慢被希望拋棄、被無形牢籠困死的過程,才是真正的折磨。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不遠處。那里,一小片發出幽藍磷光的苔蘚,正頑強地生長在石縫里,微弱的光芒在這絕對的黑暗中,像是嘲弄,又像是唯一的、虛幻的陪伴。
光芒……
顧十七的瞳孔微微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低下頭。
在那片幽藍苔蘚光芒的映照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個模糊、扭曲、被拉得很長的黑色輪廓,安靜地投映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隨著苔蘚光芒的微弱搖曳而輕輕晃動。
規則第八條︰時刻確認影子仍緊隨于身,若見其自行活動,即刻熄滅所有光源靜立。
這條規則從他進入陵墓開始,就仿佛是最無關緊要、最難以理解的一條。影子?它難道還會自己跑了不成?
在此刻,在這極致的寂靜、孤獨和絕望中,這條規則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里。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影子。
它就在那里,安靜地、忠誠地跟隨著他,是他在這死寂絕望之地唯一確定屬于自己的東西。
一種荒謬的、近乎病態的依賴感油然而生。他需要確認它的存在,需要這唯一的“同伴”證明他自己還存在著,還沒有完全被這片黑暗吞噬。
他微微動了一下手指。
影子也同步動了一下手指。
他輕輕抬起受傷的手臂。
影子也同步抬起扭曲的手臂。
一切正常。它依舊遵循著光與影最基礎的物理法則。
顧十七稍微松了口氣,但內心深處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這條規則既然被鄭重其事地寫下,必然有其可怕的原因。它此刻安靜,不代表它會永遠安靜。
他必須離開這里。即使這是一個循環監獄,坐著等死也絕非他的風格。
他掙扎著,用那根焦黑的木棍支撐起身體,決定繼續移動。哪怕只是徒勞,運動也能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驅散一些絕望。
他依舊遵循著“右入左出”的原則,並非還相信它能帶他出去,而是這已經成為他在這混亂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具有方向性的行為準則,一種維持理智的儀式。
他穿過一片倒塌的石柱群,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和殘垣斷壁上被拉扯成各種怪誕的形狀。他走進一個半塌的石殿,影子在空曠的殿內變得淡薄模糊。他沿著那條干涸的白色石子水渠前行,影子在渠底斷斷續續。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用來對抗饑餓、疲憊和尋找任何可能入口的東西但一無所獲),但總有一小部分心神,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時刻警惕地關注著腳下的影子。
它一直很“正常”。
直到他再次接近那條洶涌澎湃的地下暗河。
河水的轟鳴聲越來越大,空氣中彌漫的水汽也越來越重。他需要喝水,盡管知道這河水冰冷刺骨且可能蘊含水銀雜質,但干渴的喉嚨如同火燒。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河邊,選擇了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河灣。他蹲下身,先是警惕地環顧四周,尤其是那些發出微光的苔蘚和真菌,確認沒有應聲蟲或食人花之類的怪物,然後才伸出雙手,掬起一捧冰冷的河水,湊到嘴邊。
就在他低頭喝水的剎那——
他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見,映在河邊濕滑岩石上的、屬于他的那個低頭喝水的身影,其脖子的陰影處,似乎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影子的皮囊下輕輕拱動!
顧十七的動作瞬間僵住!冰冷的河水從他指縫間漏盡,他卻渾然不覺。
心髒驟停!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自己的影子。
影子也同步抬起頭,“看”著他。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正常。剛才那一瞬間的蠕動,仿佛是光線晃動造成的錯覺,或者是他自己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覺。
是錯覺嗎?
顧十七屏住呼吸,眼楮一眨不眨,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
一秒……兩秒……
什麼都沒有發生。
難道真是看錯了?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松懈了一絲。
然而,就在他心神松懈的這一剎那——
他清晰地看到,影子的嘴角,在那個本該是絕對平整、遵循他本人面部輪廓的黑色剪影上,極其緩慢地、異常清晰地向上咧開了一個弧度!
一個完全不屬于他此刻驚駭表情的、充滿了詭異、惡毒和嘲弄的……微笑!
影子自行活動了!!!
規則第八條的條件瞬間觸發!
顧十七的頭皮徹底炸開!無邊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幾乎想都沒想,生存本能壓倒了一切!
熄滅所有光源!靜立!
他猛地揮手,用最快的速度,將身邊最近的那幾叢發出幽藍磷光的苔蘚狠狠地掃入洶涌的暗河中!
噗嗤——
微弱的磷光遇水瞬間熄滅。
最後的光源消失了。
絕對的、徹底的黑暗再次降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邃,連那點可憐的幽藍光芒都消失了。只有地下暗河轟鳴的水聲,變得更加震耳欲聾。
顧十七僵立在原地,如同石化了一般,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聲音大得他懷疑會不會被听見。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但他能“感覺”到。
感覺到他的“影子”,那個剛剛對他露出詭異微笑的東西,並沒有隨著光線的消失而消失!它仿佛脫離了光線的束縛,就存在于這片絕對的黑暗里,緊貼在他的身後,甚至……與他共享著同一個空間!
一種冰冷的、粘稠的、充滿了惡意的“注視感”,牢牢地鎖定了他。那不是物理上的視線,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感知,如同跗骨之蛆,讓他渾身汗毛倒豎,血液都快凍結了。
他不敢動,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吞咽口水的動作都強行抑制住。規則要求“靜立”,他就像一尊真正的雕塑,將自己完全凝固在這片殺機四伏的黑暗里。
時間仿佛停滯了。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那冰冷的“注視”始終存在,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周圍無聲地探索、舔舐,帶著一種玩味的、不疾不徐的殘忍,似乎在等待他先崩潰,先犯錯。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脊背不斷滑落,帶來的不是涼爽,而是加劇的冰冷和恐懼。肌肉因為極度緊繃而開始酸痛顫抖,但他死死咬著牙堅持著。
突然!
他感覺到一只冰冷徹骨、如同陰影凝聚而成的“手”,輕輕地、幾乎算是溫柔地,搭在了他左邊的肩膀上!
沒有實質的觸感,卻有一種直接作用于靈魂的寒意,瞬間穿透衣物和皮肉,幾乎將他的半邊身體都凍得麻木!
顧十七猛地一個激靈,差點失聲叫出來!他用盡全部意志力才壓制住跳開和反擊的本能!
不能動!靜立!
那冰冷的“手”就那麼搭著,一動不動。但它帶來的恐怖和壓力,呈幾何級數增長。
接著,他感覺到另一邊肩膀一沉!
另一只“陰影之手”搭在了他右肩上!
然後,一個冰冷、沒有任何重量、仿佛由最純粹黑暗構成的“頭顱”,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緩慢,從他的左肩後方探了出來,與他本人的頭顱並排,“看”向前方同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