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你怎麼解釋獅駝嶺的三大魔王?人家把一個國家的人全吃了,回去照樣能當菩薩的坐騎。
獨孤伽羅的問題如一道閃電,劈開了傍晚的寧靜。顧十七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深邃的理解。
“姑娘這個問題,問得妙極。”他輕聲道,仿佛在品味一杯陳年佳釀,“獅駝嶺三大魔王,青獅、白象、大鵬,的確吃了獅駝國一國人等,最後卻成了文殊、普賢菩薩的坐騎,如來佛祖的護法。”
獨孤伽羅目光銳利︰“這不正是證明了作惡無妨,只要有後台,最終都能修成正果?”
顧十七卻緩緩搖頭︰“姑娘可知道,《西游記》是小說,是寓言,不是佛經。”
“但它是基于佛教思想寫的,不是嗎?”
“是,也不是。”顧十七微笑,“吳承恩寫《西游記》,借佛教寓言闡發人生哲理,但其中許多情節是為了文學效果而藝術加工。我們若只從表面理解,便錯過了其中深意。”
夕陽完全沉入西山,天邊只余一抹殘紅。寺內燈籠次第亮起,在暮色中如同時明時暗的智慧之光。
顧十七引領獨孤伽羅到一旁石凳坐下,娓娓道來︰“我們先不說獅駝嶺,先說一個佛經中的真實故事。”
“佛經中有一位阿 世王,他殺害父親、吞並小國、造下無數罪業。後來誠心懺悔,皈依佛教,成為護法。但他余生都受著內心的煎熬和身體的病痛,這是罪業的果報,不曾免除。”
獨孤伽羅若有所思︰“所以...”
“所以佛教從不否認因果報應,”顧十七接話道,“回到獅駝嶺三魔,他們成為菩薩坐騎,表面上看似乎是‘從寬處理’,但實際上,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度化和償還。”
他進一步解釋︰“成為坐騎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失去自由,時刻被騎乘,被駕馭。對曾經稱王稱霸的魔王而言,這難道不是一種嚴厲的懲罰和約束嗎?”
晚風拂過,帶來遠處誦經聲。
< 中,‘坐騎’有其深意。”顧十七繼續說,“文殊菩薩的獅子代表智慧勇猛,普賢菩薩的白象代表行願持重。魔王成為坐騎,象征著煩惱妄念被智慧與願力所馴服、所駕馭。”
獨孤伽羅若有所悟︰“所以這不是赦免,而是轉化?”
“正是!”顧十七贊賞地點頭,“佛教度化不是否定因果,而是轉化因果。魔王的能力被導向正途,罪業通過服務眾生來逐漸償還。這不是逃避懲罰,而是以另一種形式承擔責任。”
他舉例道︰“就像一把刀,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來做手術救人。刀還是那把刀,但用途完全不同。三大魔王的能力被轉化利用,服務于更高的善。”
獨孤伽羅仍不放棄︰“但那被吃的一國百姓呢?他們的冤屈就白受了嗎?”
顧十七長嘆一聲︰“姑娘問到了最深處。在佛教看來,沒有一樁冤屈是白受的,也沒有一個惡行會沒有果報。三大魔王成為坐騎,正是他們償還罪業的開始,而不是結束。”
他頓了頓,繼續說︰“而且,我們要明白《西游記》是寓言。獅駝嶺的寓言可能是在說︰即使是最可怕的魔境獅駝嶺),最凶惡的心魔三魔),也能被智慧與願力文殊、普賢)所馴服,被究竟真理如來)所降伏。”
夜幕完全降臨,星河初現。
獨孤伽羅沉默良久,終于道︰“所以表面看是‘走後門’,實質上是‘轉化利用’?”
顧十七微笑︰“可以這麼理解。佛教的慈悲不是濫情,智慧不是投機。真正的佛教不會鼓勵作惡,因為它深知因果不虛,業報不爽。”
他站起身,指向寺院大殿中的塑像︰“看那獅子、白象,它們不再是禍害眾生的魔王,而是承載菩薩、服務眾生的工具。這種轉變本身,就是對罪業最好的償還。”
獨孤伽羅也隨之起身,最後問道︰“那如果現實中有這樣的人,作惡多端然後出家,又當如何?”
顧十七正色道︰“出家不是逃避,而是直面。真正的出家生活清苦嚴謹,正是修心補過的過程。而且,佛教界對出家有嚴格審查,不是誰想出家就能出家的。”
鐘聲再起,回蕩在星空下。
顧十七合掌道︰“佛門廣大,不棄一人。但因果昭昭,不枉一法。獅駝嶺的故事,說到底是在講述哪怕是最深的罪惡,也有被轉化、被救贖的可能,但這種轉化需要真正的懺悔和償還。”
獨孤伽羅望著星空,終于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她明白了,佛教的慈悲不是對罪的寬恕,而是對悔改的可能性的肯定;不是對業果的否定,而是對業果轉化的信念。
夜色中,她仿佛看見了一條中間道路——既不否定罪業的嚴重性,也不否定悔改的可能性。這條路,需要極大的智慧與慈悲才能行走。
——
照你這麼說,魔王丟個面子就算是懲罰了普通人。丟了性命卻沒有人替他們伸張。公平。
那你佛教和魔教有啥區別?庇護魔王的庇護所。
獨孤伽羅的問題如一把鋒利的刀,直刺核心。夜色中,她的眼楮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質疑的火焰。
顧十七沒有立即回答。他仰頭望向夜空,星河璀璨,亙古無言。
“姑娘這個問題,問得痛徹心扉。”良久,他緩緩開口,聲音里有一種沉重的力量,“若我是那獅駝國的百姓,親眼見親人被吞噬,我也會問︰憑什麼?”
獨孤伽羅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語塞。
顧十七轉身,目光如炬︰“但姑娘,你我皆被表象所惑。你以為那三大魔王逍遙法外?你以為菩薩的坐騎是榮耀的位置?”
他冷笑一聲︰“那我來告訴你,成為坐騎意味著什麼。”
寺鐘突然敲響,聲聲沉重,仿佛在印證他的話。
“青獅精,曾一口吞下十萬天兵,稱王稱霸。成為文殊菩薩坐騎後,終日被智慧之韁束縛,不得自由。昔日能吃人吞天,今卻連一口肉都不能擅自吃。”顧十七語氣漸厲,“這是丟個面子?這是生生世世的束縛與屈辱!”
獨孤伽羅怔住了。
“白象精,力大無窮,鼻卷乾坤。成為普賢坐騎後,卻只能負重前行,再無肆意妄為之日。”顧十七逼近一步,“大鵬金翅雕,一翅九萬里,食龍吞雲。成為如來護法後,卻要守護自己曾經吞噬的眾生。”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這不是庇護,這是最嚴厲的懲罰——讓魔王親眼見證自己所破壞的秩序被重建,讓自己成為修復工程的一部分,日夜面對自己的罪業。”
獨孤伽羅想要反駁,卻一時找不到詞語。
顧十七語氣稍緩︰“姑娘以為那些百姓的冤屈無人伸張?在佛教看來,因果自負,業果不虛。那些被害的百姓,因其善業,往往能往生善道。而害人者,即使表面風光,實則無時無刻不在償還罪業。”
他舉了一個例子︰就像有人偷了巨款,表面開豪車住豪宅,實則日夜擔心案發,內心煎熬。這種內心的地獄,難道比牢房舒服?
“佛教與魔教的區別在于,”顧十七直視獨孤伽羅的眼楮,“魔教鼓勵縱欲造業,佛教教人清淨業障;魔教說可逃脫因果,佛教說因果不虛;魔教以力量為尊,佛教以慈悲為懷。”
遠處傳來僧侶晚課誦經聲,唱的是《往生咒》,超度亡靈。
顧十七輕聲道︰“姑娘可知道,佛教寺院每日早晚課誦,都會回向給法界一切眾生,特別是冤親債主?這不是包庇罪惡,而是希望所有眾生都能離苦得樂,包括受害者和加害者。”
獨孤伽羅沉默良久,終于問道︰“但那公平嗎?對那些受害者公平嗎?”
“業海公平,不枉不縱。”顧十七語氣堅定,“只是這公平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以人的形式為局限。魔王成為坐騎,在你看是輕饒,在我看是重罰;百姓往生善道,在你看是無人伸冤,在我看是業果自在。”
他最後說︰“佛教不是魔教的庇護所,而是最大的轉化所——化武器為工具,化毒藥為良藥,化魔王為護法。但這轉化過程,本身就是最嚴厲的懲罰和最深刻的修行。”
夜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獨孤伽羅望著星空,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還有更多疑問。
但這一刻,她至少明白了一點︰佛教的公平,遠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
“你說的是來世報,我要的是現實報。遲來的正義還能叫正義嗎?你拿下輩子的榮華富貴能償還這輩子的不公嗎?”
獨孤伽羅的問題如一把匕首,刺破了夜色的寧靜。她的眼中燃燒著灼人的光芒,那是對現實不公的憤怒,對來世承諾的質疑。
顧十七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在汲取千古的智慧來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
“姑娘問得好!‘遲來的正義還能叫正義嗎?’”顧十七的聲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我的答案是︰不能。遲來的正義不是完整的正義。”
這個回答出乎獨孤伽羅的意料。她本以為會听到一番為來世辯護的說辭。
“但是,”顧十七話鋒一轉,“姑娘以為佛教只講來世報,不講現世報嗎?那就大錯特錯了。”
他指向寺院的大門︰“進去看看,看看那些虔誠的香客,他們求什麼?求現世安康,求病痛痊愈,求事業順利。若佛教只講來世,為何要滿足人們現世的願望?”
獨孤伽羅跟隨他走進寺院。殿內燭光搖曳,香煙繚繞,的確有不少香客在虔誠跪拜。
顧十七輕聲道︰“佛教既講來世報,也講現世報。只是現世報往往 subte微妙),需要智慧的眼楮才能看見。”
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個吝嗇的富人,從不布施,反而嘲笑那些布施的人是傻子。結果他的生意日漸衰落,兒女不孝,晚景淒涼。這不是來世報,是現世報——他的吝嗇心態導致他錯過無數機會,與人交往處處計較,自然事事不順。
“再看那些樂于助人的人,”顧十七繼續說,“他們不一定馬上大富大貴,但通常人緣好,機會多,遇到困難時願意幫助他們的人也多。這難道不是現世報嗎?”
獨孤伽羅若有所思︰“但這仍然不能解釋那些大奸大惡卻逍遙法外的人。”
顧十七點頭︰“這就是問題的核心。佛教說‘因果通三世’,不是因為忽略現世,而是因為有些因果確實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成熟。”
他語氣一轉︰“但這不代表現世就沒有報應。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即使表面風光,內心往往充滿恐懼、猜疑、不安。這種內心的煎熬,難道不是最直接的現世報嗎?”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顧十七又道︰“況且,佛教從來鼓勵人們追求現世的公正。佛陀當年建立僧團,制定戒律,就是為了在現世建立秩序和公正。佛教徒積極參與慈善、教育、環保,不都是在改善現世嗎?”
獨孤伽羅追問︰“但那獅駝國的百姓呢?他們的現世報在哪里?”
顧十七長嘆一聲︰“姑娘,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我的師父。他告訴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佛教不是創造因果的神,而是發現因果規律的覺者。佛教能做的,是幫助眾生理解因果,轉變因果,而不是否定因果。”
他接著說︰“對于那些受害者,佛教通過超度法事幫助他們離苦得樂;對于那些加害者,佛教通過度化引導他們贖罪向善。這不是用來世掩蓋現世,而是在承認現實的基礎上,尋求最大程度的救贖。”
遠處傳來一陣哭聲,原來是一個婦人在佛前哭訴丈夫的早逝。
顧十七輕聲道︰“看,佛教從不否定現世的痛苦。恰恰相反,它直面痛苦,分析痛苦的原因,並提供離苦得樂的方法。”
獨孤伽羅沉默良久,終于道︰“所以佛教不是用來世逃避現世,而是用來世補充現世?”
“可以這麼理解。”顧十七微笑,“就像農民春天播種,不會因為秋天才能收獲就什麼都不做。他們同時還會打零工、做手藝,以解決眼前的生活需求。明智的人既關注現世,也為來世做準備。”
夜更深了,香客逐漸散去。
顧十七最後說︰“姑娘要求的現世報,佛教同樣重視。只是因果律復雜微妙,不是所有的現世報都如我們期望的那樣直接和明顯。但請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其中就包括了現世報。”
獨孤伽羅望著莊嚴的佛像,忽然明白了什麼。
佛教不是對現實不公的逃避,而是對生命規律的深刻洞察。它既關注當下的苦樂,也放眼長遠的因果。這種智慧,或許正是解決她心中疑惑的鑰匙。
夜色中,她合掌躬身,不僅是對佛像,也是對一切眾生心中的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