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多了，景妍想去洗手間，推開了江湛。還沒等她下床，江湛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兒？”
看著睡眼惺忪急得不行的江湛，景妍心底軟了一下。
“三點多了，大家都在樓下等著我們呢，你就這麼不管天不顧地地睡像什麼樣子？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景妍嗔怪著，江湛不服氣︰“你是客人啊？你是江家的兒媳婦。這就是和諧社會救了你，要是在舊社會，在廚房做飯伺候一大家子的人就是你了。”
“封建余孽。”景妍迅速收起了剛剛還沒釋放盡的柔暖，黑著臉罵了一句。
景妍在洗手間好好梳理了一番，想想也沒用，兩個人在房間里待了這麼久，誰會覺得小別後的兩個人什麼也沒做？她突然醒悟這是江湛使的計，老狐狸陰險狡詐，又上他當了。
洗手間門前，江湛兩手兩腳支在門框上，身體左右搖晃就是不讓景妍出去，一臉的壞笑。
“你又設計我？他們會怎麼想？”景妍恨恨地問責。
“他們怎麼想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吃完這頓團圓飯，我們馬上就回自己家。老宅我都收拾好了，回去給你一個驚喜。”
江湛揚揚眉毛，笑嘻嘻的，順手把鐲子和手表又都戴到了景妍的手上。
景妍還想摘，被他一把扣住，狠狠地瞪了一眼。
兩個人下了樓，周姨過來告訴他們︰先生太太和吳雅言夫婦在地下一層的娛樂室打牌。江洌來電話，還有一個多小時到家。先生說晚飯五點正式開始。
“周姨，你去告訴先生太太，說我帶著新媳婦去院子里走走。”
說完他牽著景妍的手就往外走，景妍無奈地和周姨對視了一眼，周姨捂著嘴笑。
剛出玄關，景妍就把手抽了出來。江湛抿嘴一笑，沒理她，開始給她介紹院子里的植物。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二月里還是很冷，景妍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江湛順手把她摟進懷里，景妍試圖掙脫卻沒奏效，她抬頭看著江湛，眼里滿是抗議。
“行了，江太太，差不多行了。一年了，權利還沒行使夠？把老公治成二傻子，你哭都來不及。”
江湛笑著把景妍的頭按在自己的肩頭，她拼命掙扎。
“小怪物，小妖女，抗議無效。我的刑期是一輩子。”
江世年夫婦和吳雅言夫婦已經打完牌，在一樓的客廳里看到了這暖心的一幕。
“老師、師母，這回不用再跟著師弟操心了。”田夢初說道。
江世年和高慕雲夫婦點點頭，滿意地笑了。
江湛和景妍也回到客廳，高慕雲把景妍叫到身邊，兩手撫摸著她的手，又幫她理了理額前的頭發。景妍驚愕地看向高慕雲，這個親昵的動作奶奶、媽媽阿依莎、丁姨和周姨對她做過，好熟悉，好溫馨。
“景妍，我能不能提一個小小的請求？”
景妍本能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別的名字？我……我不太想提‘景’這個字……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吧？當然，我不強求，我只是需要時間……”
高慕雲像個害羞的小女孩，囁嚅著，眼底有一絲哀傷。
景妍的心在那一剎那融化了，也原諒了眼前這個女人。
她有什麼錯？兒子娶了親手殺死她女兒的人的孩子，這種恨、這份怨無法計量和形容，又怎能輕易消彌？她不高興，不甘心，不接受這樣的兒媳婦，又有什麼理解不了的呢？
“爸爸媽媽給我起的小名叫‘嘟嘟’，因為我小時候又白又胖，一點兒都不鬧人，餓了就嘟起嘴要奶喝，吃飽了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甜甜地笑。外公叫我‘阿麗娜’，意思是‘高貴、美麗’。外婆叫我‘丹妮’，是蒙古語，意思是‘上帝是我的裁判官’，寓意正義。我的大名叫‘歐陽惠承’，是爺爺奶奶起的，他們希望我福澤綿延，一生平安順利。
這是我爸爸告訴我的，江伯母︰你想叫哪個就叫哪個，隨便你，反正都是我。”
景妍一口氣把爸爸說的這段話全盤復述了一遍，幾個人被逗得哈哈大笑。這孩子也太實誠了。高慕雲把她擁在懷里，兩個人像母女一樣頭靠著頭，“我喜歡‘嘟嘟’，以後我就叫你‘嘟嘟’。”
所有人的眼楮都是溫熱的，這一天來得真不容易。
江湛強忍著笑，扒了一個香蕉送到景妍嘴邊。景妍低著頭，臉紅紅的。她接過香蕉，咬了一口，掩飾尷尬。
田夢初和吳雅言對視一眼，默契地笑了。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氣氛越來越好，幾個人聊醫學、戲劇、音樂、文學、心理學……有說有笑。快五點的時候穆叔走進來，“先生、太太，二少爺的車到大門外了。”
大家都望向窗外，高慕雲站了起來，有半年多沒見到二兒子了，做戰地記者多麼危險，老母親天天心都是懸著的。和江洌並肩走來的是一個穿著一身紅衣服的女子，一看就是新燙的短發，連手提包和高跟鞋都是紅的。兩個人手牽著手。
女人的直覺讓高慕雲心頭一緊，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那是江凌嗎？”田夢初脫口而出，眼里帶著詫異看向丈夫，吳雅言攬住他的肩膀，也收起了笑容。
高慕雲軟軟地坐回到沙發上，眼楮一直盯著玄關。江世年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茶幾上，他和江湛都站了起來。
景妍的手一直被江湛握在手里，那只手逐漸變涼，她抬頭看看江湛，又看看其他的人，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來。
江洌進了門，“爸爸、媽媽、雅言師兄、夢初姐、大哥、大嫂，我們回來了。”
旁邊的女人也跟著怯怯地說︰“爸爸、媽媽、雅言師兄、夢初姐、大哥、大嫂，我回來了。”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看著這兩個人。吳姨急忙把保姆們都叫走，客廳里靜得像沒有人在一樣。
江洌輕咳了一聲，“爸爸媽媽，我和江凌上午已經登記結婚，她現在是我的妻子。”
“砰”得一聲巨響，一個裝著水果的水晶玻璃果盤砸在了離江洌、江凌不遠的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地面被砸出一個坑，水果滾向客廳的四面八方。江凌嚇得後退了好幾步。
景妍嚇得一下子站起來，又被江湛按回到沙發上。
“你在說什麼？江洌，你再說一遍。”
高慕雲面目猙獰，那雙美麗的丹鳳眼瞪得又大又圓，喘著粗氣，渾身顫抖著。
“媽媽，我們……對不起……沒和你們提前打招呼。”江凌低著頭小聲說道。
江世年無力地坐回沙發上，手撫住額頭。“洌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爸爸，我知道……我喜歡江凌，我要保護她。”
高慕雲氣得站起身，指著江凌，“你喜歡她？喜歡她什麼？她有什麼可讓你魂牽夢縈的地方？啊？長相？身高？學歷？能力？還是家庭？”
“媽媽，江凌有她閃閃發光的地方，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江洌辯解著。
“混賬！”高慕雲厲聲罵道。“你，就是你。你媽媽做了人家的小三，生下了你。又勾引我的丈夫，搞一夜情。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有機會來到我們這樣的家庭。”
“媽媽，你冷靜點！”江湛勸阻道。
“你給我閉嘴！”
高慕雲毫不留情地喝斥著大兒子，手指向江凌。
“你當時來到我們家的時候面黃肌瘦，只剩下一口氣，是我看你可憐收留了你，把你一點點喂胖、養大。你胎帶的體質弱，從小不斷地生病，幾次休學，不是我們這樣的家庭你早死了。
你學習不好，國內高考不行，我們送你出國留學，還在語言學校呢就從英國偷跑回來，新加坡念了一半也不去了。你說，你……你……你有什麼資格和我的兒子在一起？你有什麼資格做我們江家的兒媳婦？”
江凌“撲通”一聲跪下，“爸爸，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你少來這套。我們江家有錢是嗎？你不舍得放棄這麼好的生活條件是嗎？你怕再也找不到像江冽這樣人傻錢多的好男人了是嗎？所以，你做不成江家的女兒就要做江家的兒媳婦，你和你媽媽一樣都是會勾引男人的賤女人。”
“媽媽，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自己的女兒？”江洌扶著江凌大喊道。
高慕雲情緒完全失控了。
“女兒？她是誰的女兒？她媽媽早就得骨癌死了，她的爸爸在她出生前就跑得無影無蹤，多看她一眼都不願意。我高慕雲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你早就算計好了是嗎？和你媽媽一樣算計好了一切是嗎？”
“慕雲，你冷靜點，你冷靜點……”
江世年老淚橫流，不停地搖著頭，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爸爸媽媽，請你們接受我吧。我是真心喜歡江洌的，我不要江家一分錢。我可以打工，可以做娃娃賣，我能養活我自己。大嫂知道的，我做的娃娃很受歡迎，賣了很多錢，我打工也很努力……我真的能養活自己……”江凌滿臉淚水，努力分辯著。
瘋了似的高慕雲轉頭看向景妍，“你知道他們兩個人談戀愛？你一直知道的是不是？你那麼堅決地要和江湛離婚，還瞞著這件事，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景妍急得一下子站起來，擺手又搖頭，“我不知道……我一開始並不知道她是江湛的妹妹……我……我們只是一起打工……我只是幫她賣娃娃……我不知道他們在一起……我們好幾個月沒聯系了……”
高慕雲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打工，你們一起打工？哈哈哈，老天爺，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呀？你還沒懲罰夠我嗎？我的兒子那麼優秀，為什麼就不能配給他們高貴的妻子，為什麼？我不要我的兒子找打工妹，我不要我的兒媳婦家世不清白，我不要，我不要！”
景妍心里最脆弱的部分被高慕雲的話擊中了。是呀，打工妹和江家不相配，她和江湛不相配。即便她不再是殺人犯的女兒，即便她有了自己的培訓學校，她也和江家不相配。鄙視一直存在，且從未消失，在這條鄙視鏈上曾經的她和江凌一樣，都處在卑微的最底端。
“媽媽，你先上樓休息一下。夢初姐，麻煩你陪我媽媽上去。”江湛說。
“湛兒，你不愛听媽媽說話是嗎？你瞧不起媽媽是嗎？我知道，你討厭我，你一直討厭我……我做了錯事，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我一直都知道……我以為，我起碼還是一個好媽媽……我真是太失敗了，丈夫不理解我，兒子不在乎我，嫌棄我……兩個兒子都這樣，都這樣……我錯了，我做錯了，我這一輩子都做了什麼呀？”
高慕雲語無倫次地呢喃著，眼神失焦，淚水滑過她的臉，沖刷了她好看的妝容。田夢初攙扶著她上了樓。吳雅言把江洌和江凌扶起來，送到沙發旁邊。江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景妍怯怯地站在一邊。
“江凌，我們江家對你不薄，我一直都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你如果心里還有一絲感恩之心，就去和江洌把婚離了。以後，你還是我江世年的女兒。我保證你以後生活無憂，條件你隨便開。”
“爸爸，我和江洌是真心相愛的。你對我一直那麼好，就再包容我一次行嗎？”江凌懇求道。
江世年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行，絕對不行。你們的婚姻會使我們江家成為海城的笑話，萬一被扒出……高氏集團不要了嗎？長寧醫院不開了嗎？”
“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呀。”江洌急切地盼望著大哥站在他這邊。
“江洌，听爸爸的話，和江凌重新做回兄妹。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們還是一家人。”
江湛的態度異常堅決，江洌似乎有些意外。“大哥，你曾經為了大嫂和家里激烈地對抗，我以為你會像以前一樣站在我這一邊。”
江湛看著江洌的眼楮，寒光畢露。“我們的情況不一樣。江凌和景妍也不一樣。”
江洌一時語塞，江凌什麼都明白了。她擦干了眼淚，在江世年面前緩緩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爸爸，我對不起你和媽媽。你們悉心培養我多年，我還是那麼愚鈍，笨拙。我給江家丟臉了。大哥，謝謝你。這麼多年，你為我操了太多的心。”
江凌給江湛鞠了一個躬後跑了出去，江洌看看爸爸，又看看大哥，一甩頭追了出去。
客廳里靜得出奇，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湛兒，你把景妍先送回家。對不起，景妍，讓你看到江家這麼不堪的一面。本來是要請你回來吃團圓飯的，現在……”
看得出來江世年已經筋疲力盡了，是硬撐著身體在和她說話，景妍連忙說︰“讓江湛留下來陪您吧。我自己回去。”
江湛摟著她的肩，“我讓穆叔送你。”景妍點點頭。
上車前，江湛一只手拉住景妍的手，另一只手用指腹撫摸著她的臉。“景妍，你和江凌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景妍不置可否。
有什麼不一樣呢？是跨越不了的階層吧？她和江凌本質上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