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個香港的投資商邀請他去拍電影,他想帶著我一起離開。
可我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啊,我實在丟不下你們……還有你爸爸……我沒有跟他一起走……
歐陽彝和英若鵬是四川老鄉,也是好朋友。英若鵬托他給我捎過東西,這些年他和我們兩個人都有來往,彼此的情況也都是通過他知道的。
兩年前英若鵬去世,是歐陽彝到香港幫忙處理後事,英若鵬的畫作和文稿也是他轉交給我的。
突然間失去老朋友,我們倆都非常難過。
多年來心里的委屈無處釋放,歐陽彝是一個人品很好、生活作風極其嚴謹的人,他最了解我和英若鵬的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無法控制地在他面前懺悔我的過失。
我辜負了對我一心一意的英若鵬,又因為你爸爸疑似出軌的事糾結內耗,持續傷害著江凌和這個家里的每個人。
我們共同哭訴失去女兒的痛苦……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丟失女兒快二十年了。
湛兒,爸爸媽媽都只做過一次錯事,可一次就足以改變人生,我們為人父母是失敗的,給你們做了不好的榜樣……”
所有的事情在江湛的腦子里串成了一條線。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原來事實並不是想象中那樣。
“湛兒,這些天媽媽想了很多很多。咱們家搞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高慕雲一直看著窗外,說話的語氣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湛兒,你知道馬戲團里怎麼馴養大象嗎?在大象小時候用一個小木棍把它拴起來,它想掙脫也無力掙脫。等小象長大後,就算有能力掙脫小木棍它也不會了,因為它已經完全喪失了反抗的意識。
這是一個家庭對孩子馴養的過程。
孩子小時候對家長的話是無條件相信的,家長說什麼就是什麼,所以家長很容易操控孩子的思想。孩子的性格是從小養成的,長大後也很難改變。
想要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和控制,必須思想獨立、精神獨立、經濟獨立。從根源上擺脫父母的洗腦,有自己的獨立思維。當一個人真正強大,父母就無法再掌控孩子的大腦。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從小家庭條件太好,享受慣了寵溺,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生活讓我習慣了依賴。
沒結婚時依賴你外公,所以在他干涉我的感情時,我沒有絲毫猶豫就選擇了他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你爸爸。
婚後依賴我的丈夫,我原本叫“高牧雲”,你爸爸不喜歡“牧”這個字,我依照他的喜好改成了“高慕雲”。從原來“駕馭自由的雲彩”變成了“一輩子追求縹緲不定的雲”。
當我投注到自己丈夫身上的感情沒有得到回應時,我又將這種依賴交給了另外一個對我伸出橄欖枝的男人。而當初和這個男人分手,我甚至都沒有在你外公面前為他說過一句好話。
你爸爸怪我不和你外公對抗,可是我也怕呀,我也怕那個強勢、霸道、不容辯駁、隨時情緒爆炸的老父親呀。盡管他讓我窒息,甚至讓我討厭,可我就是沒有與他徹底切割的決心。
我不敢離開你爸爸,離開這個家。我怕一無所有,怕兒女將來不認我,怕社會對我進行道德譴責……
我的軟弱直接導致了多個人的人生悲劇,你爸爸、英若鵬、江澈……
媽媽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到你和江洌……至于江凌,我是真真切切地傷害了她……一次又一次……我控制不了身體里邪惡、偏激的另一個我。
失去江澈後我悲痛欲絕,那張可愛的臉時時刻刻都在我眼前,悔恨、痛苦、自責、愧疚折磨著我,我要瘋了。
江凌的到來給了我一個新世界,我把對女兒的愛全部投射到她身上。當時的她面黃肌瘦,虛弱得像只可憐的小貓,生病是家常便飯,多少次大夫都下了病危通知書。
不知道哪來的力量,我就是堅信能救活她,能養大她,好像她活著就是江澈活著,救活她就是救活我那冤死的女兒。
在醫院、在家里,我徹夜不眠地陪著她,連照顧你和洌兒長大的老保姆我都信不過。她身體不舒服,白天晚上不停地哭泣,我一直抱著她、哄她入睡,恨不得替她生病。
因為長期抱著她,胳膊落下了後遺癥,到現在一塊骨頭還是突出的。
十歲以前,江凌幾乎每周都要去醫院,在長寧醫院特護病房住的時間最長的病人就是她。
十年的細心調養,她終于變成一個臉色紅潤的女孩子,從會笑、會說話到會跑、會跳,學習也能跟上了。雖然不像你們兄弟倆那樣天資聰慧,愛好廣泛,可她是健康的、快樂的。
看到這些,作為一個媽媽是多麼欣慰呀。
我仿佛看到了江澈的生命在江凌身上延續,對,我一直認為江凌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沒有血緣關系又怎樣?只要我對她好,養恩大于生恩,她也一定會像我愛她一樣愛著我這個媽媽。
江凌四年級的時候,我到長寧醫院去檢查身體。無意中听到護士們聊起以前的那依萍,說她剛出月子就檢查出患了骨癌,去世好多年了。
留下一個孩子,是個女孩。還說她真可憐,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姐妹,孩子也不知道被誰收養了。
之前我收到過一條陌生人的短信,說他手里有你爸爸和那依萍在辦公室發生一夜情的視頻,讓我給他十萬塊錢了結此事。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江凌又和你爸爸一個血型,我怎麼能不懷疑她就是那依萍和你爸爸生下的孩子?
每次我教育江凌,你爸爸就來和稀泥,和對你們兄弟倆的嚴格完全不同。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對這個養女的要求沒那麼高,還是純純的溺愛。
我找人查過那依萍,她突然離職,生完孩子又出現。雅言是你爸爸最信任的學生,那依萍治病的過程他一直參與,包括喪事都是他一手操辦。
那依萍沒有工作,撫養孩子和治病的費用很高,吳雅言剛參加工作,家庭條件又不好,他根本沒有這個經濟能力。背後出錢的人不是你爸爸又會是誰?
那依萍只是一個小護士,長寧醫院是私人醫院,如果不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爸爸憑什麼供養她?有什麼必要安排自己最得力的學生幫助她、照顧他?
疑心是最大的魔鬼。從此我就像著了魔一樣,一方面深愛著我養了十年的女兒,一方面又因為你爸爸和那依萍的感情而遷怒于她。
我就是看不得你爸爸和江凌父慈女孝的樣子,看不得你爸爸對她寵愛、對她包容,笑眯眯地看著她。
江家條件這麼優越,她一個第三者的孩子憑什麼得到這些?
我恨,我恨命運對江澈不公。
集合了我和你爸爸優秀基因的女兒慘死在歹徒手里,而她一個私生子,還是我丈夫的私生子卻受盡父母和兩個哥哥的關愛,佔用了江家一切優秀資源。
這對我死去的女兒太不公平了,是她,是她搶走了本該屬于江澈的一切。
所以,你們總是能看到在你爸爸面前那個不講道理、歇斯底里的媽媽,我就是要用江凌來折磨他,報復他。
我恨你爸爸。他憑什麼讓我撫養第三者的女兒?他憑什麼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懲罰我?
私下里我又是那麼地喜歡江凌,喜歡這個我從死神手里搶回來並親手撫養長大的女兒。
她那麼懂事,即便病著也會咧嘴對我笑;默默哭泣時她伸出小手給我擦眼淚;我發燒,口渴,她蹣跚著給我倒水,遞到我手里;見我身體發冷,瑟瑟發抖,她鑽進被窩緊緊抱住我,像媽媽那樣擁抱著我。
那時,她甚至連話都說不全。
長大些,她會給我唱歌、跳舞、變魔術,變著法地哄我開心;畫的畫里,我永遠是最美麗的媽媽;給我按摩胳膊、捶腿……
我領她出去吃東西、買衣服、看電影、去公園玩,享受江家女兒應該享受的一切,我也享受著有女兒陪伴的母親的快樂,享受著她帶給我的高情緒價值。
可是只要她和你爸爸同框,我就抑制不住心里的恨,越來越替我的江澈嫉妒。
漸漸地你和江洌也開始和你爸爸同一立場反對我,這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我認為你們是在偏幫她。
我討厭她蹦蹦跳跳地扮可愛,討厭她惺惺作態博取你們的同情,我覺得江凌真像她那個第三者的媽媽,下賤、無理,沒教養。她在替她媽媽搶走本應屬于我的一切。于是我對江凌更加挑剔、刻薄。
但是,江凌應該知道我是愛她的呀,她一直都知道的呀。
我們倆出去玩時吃蛋糕、吃冰淇淋都是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我們倆開著敞篷車,在野外開到最高時速,哈哈大笑;我們倆光著腳丫去農家的稻田地玩水,就為了弄一裙子泥,再賠錢給人家。
她都忘了嗎?她不應該忘記呀。”
高慕雲失聲痛哭,江湛在母親的哭泣里體會到了她心中的苦悶,還有糾結和不甘。曾經母親身上讓他無比厭惡的尖酸和冷漠,與家里人的格格不入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現在的他沒有資格評判任何人。
“媽媽,那你有愛過爸爸嗎?”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困惑。
眼含淚水的高慕雲苦澀一笑。
“怎麼會不愛呢?你爸爸年輕時真是優秀到無法形容。儀表堂堂,才華出眾,醫術精湛,專業能力一流,為人謙虛謹慎,平和有禮。就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對待病人也是極有耐心和愛心。
家庭條件雖比不過我們高家,可是江家世代行醫,為人有風骨,口碑好得不得了。這樣的好男人誰會不愛呢?
你爸爸榮升高氏集團總裁和海大校董後,我人生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酒會、拍賣場、新聞發布會上……到處都是翩翩起舞,主動飛向你爸爸的美麗的花蝴蝶。
那依萍仰慕你爸爸有什麼稀奇?還有更多事業有成、背景雄厚、外貌姣好、才華橫溢的女人主動向你爸爸拋出橄欖枝。我的自卑、膽怯、恐懼、孤獨有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