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動,九霄塵
張興東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夜明珠時,指腹觸到一片溫潤。這顆珠子采自南海鮫人淚,隨他執掌天宮十萬載,今夜卻突然泛起異動,光暈里竟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梳雙環髻的姑娘蹲在柳樹下,手里正擺弄著支斷了簪頭的金簪。
一、柳下金簪語
金則靈第一次見到那枚會發光的金片時,正蹲在護城河的柳樹下哭。她娘留給她的金簪被歹人搶去,只從水里撈回這麼點殘片,斷口處還沾著青苔,看著可憐巴巴的。
指尖剛觸到金片,就听見頭頂傳來聲極輕的嘆息。抬頭望去,青灰色的雲層里站著個玄衣男子,墨發被玉冠束起,衣袂在風里飄得像要化去。他離得那樣遠,金則靈卻看得清他腰間的玉佩,比鎮上首富的玉墜還要亮。
“那是...我的東西。”男子的聲音落下來,帶著種清冽的回響,像冰珠落在玉盤上。
金則靈慌忙把金片往兜里塞︰“你的?可它沉在我這兒了。”她攥著兜里的銅板,那是她給人漿洗衣物攢下的,本想把金簪修好當嫁妝,“撈著就是我的。”
男子忽然笑了,笑聲順著柳絲滑下來。他身形一晃就落在她面前,金則靈這才發現他比想象中高,玄袍上繡著暗紋,近看才認出是流雲纏龍,只是袖口沾著點不顯眼的墨痕。他彎腰撿起片柳葉,指尖劃過斷金片︰“這是瑤池金母煉的定魂簪,能...”
話沒說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捂住嘴的瞬間,金則靈看見點猩紅落在雪色帕面上。她心里一緊,忘了計較金片歸屬,從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我這有甘草糖,治咳嗽的,你要麼?”
糖塊裹在粗麻紙里,形狀歪歪扭扭,是她用剩的糖渣捏的。男子看著油紙包愣了愣,竟真的拿起一塊放進嘴里。清甜的甘草味漫開時,他喉間的灼痛感奇異地減輕了,抬眸看她的眼神柔和了些︰“多謝。”
“不客氣。”金則靈見他好些了,又想起金簪,“那定魂簪...很值錢?”
“能定三界魂魄。”男子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說尋常物件,“前日處理冥界動亂,被戾氣所傷,斷了半截落在人間。”
金則靈手一抖,差點把手里的銅板撒出去。街坊老人說過,能管冥界的只有天上的神仙。她咬著唇沒再問,只是把金片遞過去︰“還你,我不要了。”
男子卻沒接,只是望著她泛紅的眼眶︰“你很喜歡那簪子?”
“是我娘留的...”金則靈聲音發顫,“她說戴著能保平安。”
男子沉默片刻,指尖拂過斷金片。金光乍起時,金則靈眯起了眼,再睜眼時,手里的殘片已變成支完整的金簪——簪頭是朵含苞的蓮,花瓣上還綴著細小的珍珠,比原來的那支還要精巧。
“這個賠你。”金簪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壓手,“比原來的更靈。”
他轉身要走時,金則靈突然想起什麼,從兜里掏出塊碎銀︰“我只有這些了,先欠著行不行?”她爹教過她,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男子腳步頓住,回頭看她。暮色漫上來,護城河的燈籠次第亮起,暖黃的光落在她臉上,鼻尖凍得通紅,眼楮卻亮得驚人。他忽然從袖中摸出個玉佩,上面刻著個“興”字︰“這個抵賬,以後有錢再贖。”
玉佩觸手溫潤,金則靈攥在手里,看著他的身影沒入雲層,才發現柳樹上不知何時多了個鳥巢,里面還臥著兩只羽毛未豐的雛鳥。
二、玉案落金輝
張興東在朝會上走神時,朱筆滴落在奏折上,暈開個金紅色的墨點。太白金星正奏報西王母的壽宴籌備,他卻盯著那墨點發呆,覺得像極了金則靈給的甘草糖,甜里帶著點微苦。
“陛下?”金星的聲音帶著試探,“西王母想請凡界的戲班助興,您看...”
“準。”張興東放下筆,指尖還殘留著玉佩的涼意。那玉佩是他的本命仙佩,能護持凡人性命,可昨夜觀星時,他看見金則靈的凡星旁纏了道黑氣——是城里的鹽商,看中她那支金簪,竟想半夜闖空門。
“金星,”他聲音平淡,“凡界臨安城,鹽商李萬財,查他私販官鹽的罪證,交予地府。”
太白金星愣了愣,躬身應下。近來陛下實在反常︰御案上擺著支粗陋的甘草糖,龍椅旁多了個裝銅板的布包,甚至昨天讓風婆多往城南吹了陣清風,說“那里的漿洗衣物該干了”。
張興東再次去臨安城時,金則靈正在河邊捶打衣裳。木槌起落間,水珠濺在她的藍布圍裙上,像綴了串碎鑽。听見腳步聲,她抬頭一笑,簪頭的珍珠晃出細碎的光︰“你來了。”
他嗯了聲,蹲在河邊幫她擰干被套。水汽氤氳里,他看見她耳後沾著點皂角沫,伸手想替她拂去,指尖剛要觸到,又猛地收回,假裝整理自己的袖口。
“你那玉佩,”金則靈捶著衣裳笑,“我攢夠錢了,能贖回來嗎?”
“不急。”張興東望著河面,那里映著她的影子,發間金簪閃閃發亮,“等你想還了再說。”
其實他想說,那玉佩永遠不用還,就像他永遠不想離開。他喜歡看她捶衣裳時認真的樣子,喜歡听她數銅板時清脆的聲響,甚至喜歡她被皂角沫嗆到時,皺鼻子的模樣。
那日收衣裳時,突然下起了雨。金則靈拉著他往橋洞跑,兩人擠在窄小的橋洞里,听著雨打荷葉的聲響。她從布包里掏出兩個熱饅頭,是給幫工帶的午飯,遞給他一個︰“趁熱吃,我娘說下雨天吃熱饅頭,暖身子。”
饅頭帶著麥香,噎得他直瞪眼。金則靈笑得前仰後合,遞過水壺︰“慢點吃,又沒人搶。”
他望著她笑彎的眉眼,突然覺得天宮的玉露瓊漿,都不及這粗面饅頭。雨珠順著她的發梢往下滴,落在金簪上,折射出的光比瑤池的霞光還要動人。
三、金簪鎮天雷
張興東被召回天宮那日,臨安城的柳絮正飄得漫天都是。他站在橋邊,看著金則靈把晾干的衣裳疊進竹籃,陽光穿過柳絮落在她發間,金簪的珠光碎成一片。
“我要走了。”他說。
金則靈疊衣裳的手頓住,沒回頭︰“還回來嗎?”
“不知道。”張興東喉間發緊,“或許...犯了錯,就回不來了。”
金則靈轉過身,手里還捏著件素色襦裙︰“那這個給你。”是她連夜繡的荷包,上面歪歪扭扭地繡著朵蓮,“我娘說帶著這個,能逢凶化吉。”
他接過荷包,指尖觸到她繡錯的針腳,扎得心里發麻。他想告訴她,他回去要面對的是天規的審判,是十萬天兵的威壓,是連他自己都沒把握的結局。可他最終只是把那支定魂簪解下來,插在她發間︰“這個留著,比荷包靈。”
金光閃過的瞬間,他看見金則靈眼里的淚,像雨珠落在簪子上。
凌霄殿上,氣氛凝重如冰。王母娘娘把定魂簪的殘片摔在他面前︰“張興東!你竟將瑤池至寶贈予凡女,還敢說你無情?”
張興東望著那殘片,想起金則靈發間的蓮簪,忽然笑了︰“有情如何?天規若容不下真心,留著何用?”
“放肆!”王母怒喝,“來人,施以天雷之刑,讓他清醒清醒!”
天雷落下時,張興東沒躲。他任由雷光劈在身上,龍袍寸寸碎裂,仙元在體內沖撞,卻死死護著心口——那里藏著金則靈繡的荷包,針腳扎得他皮肉生疼,卻比任何護心鏡都管用。
就在第三道天雷要劈中他天靈蓋時,一道金光突然從人間沖上天際。是那支定魂簪!金簪穿過雲層,穩穩地落在他頭頂,簪頭的蓮苞驟然綻放,金光形成的屏障將天雷盡數擋在外面。
“這是...”眾仙嘩然。
張興東望著金簪,突然明白了。那簪子沾了金則靈的氣息,早已不是普通法器。她日日戴著它漿洗衣物,簪頭沾過皂角沫;她把它插在發間睡去,簪尾帶著體溫;她甚至對著它許願,說想再見“張大哥”一面。
這些凡塵的煙火氣,竟成了護他的鎧甲。
“天規說仙凡殊途,”張興東抬手握住金簪,蓮光映得他眉眼溫柔,“可這金簪說,情之所至,無分仙凡。”
他轉身走向南天門,金簪在他掌心發燙︰“從今日起,天規增一條——凡真心相戀者,仙可入凡,凡能登仙,皆憑自願。”
眾仙望著他的背影,沒人敢阻攔。他們的陛下,終究是為了那個梳雙環髻的姑娘,動了九霄的規,亂了三界的矩。
四、凡塵有金輝
金則靈再次見到張興東時,是在護城河的柳樹下。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衫,發間沒束玉冠,只是用根布帶系著,像極了初見時的模樣,只是眉眼間多了幾分煙火氣。
“你...”她摸著發間的空處,金簪不見了。
“簪子救了我。”張興東笑著蹲下來,像從前那樣幫她捶打衣裳,“所以我來還債了。”
他告訴她,他是玉皇大帝張興東;告訴她,那場天雷是因她而起;告訴她,以後她可以戴著定魂簪,想去哪就去哪,天上地下,沒人敢攔。
“那你還走嗎?”金則靈最關心這個。
“不走了。”張興東拿起木槌,學著她的樣子捶下去,“我想在這兒陪你,看你把全城的衣裳都洗遍。”
後來,臨安城的人常看見個奇怪的男子。他總跟著金家姑娘在河邊洗衣,手法笨拙卻認真;他會給她背裝衣裳的竹籃,步子邁得又穩又慢;他還會在雨天撐著傘等她,傘總是往她那邊歪,自己半邊身子淋濕了也不管。
有人說,曾看見那男子揮手間就讓河水變清,像是神仙;有人說,金姑娘發間的金簪能避邪,夜里走路都有金光跟著;還有人說,每到月圓之夜,護城河的水面就會浮起朵金蓮,像極了金姑娘發間那支簪子開的花。
洗衣鋪里,金則靈正在給張興東縫補磨破的袖口。他又去幫王大娘抬水缸,粗布衫被蹭破了。陽光透過窗欞落在針線筐上,里面放著支金簪,正是那支定魂簪,只是簪尾多了個小小的“興”字。
“興東,”她舉起袖子看了看,“你看這針腳,比上次好多了吧?”
張興東湊過去,指尖拂過她繡的補丁,那里用金線藏了個小小的“靈”字。他拿起金簪,輕輕別在她發間︰“嗯,比瑤池的雲錦繡得還好。”
金則靈笑起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陽光︰“就你會哄人。”
窗外的柳絮又飄起來,落在晾著的衣裳上。金簪在她發間閃著光,映得整間鋪子都暖融融的。張興東望著她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凡塵的日子,比天宮的十萬載還要珍貴。原來最好的定魂簪,定的不是三界魂魄,而是他這顆在九霄孤寂了太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