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一夢
凌霄寶殿的銅鶴香爐里，龍涎香燃到了第三截。張興東揉著發酸的眉心，將最後一本關于凡間旱災的奏章推到案頭。案上的玉如意忽然輕輕震顫，他指尖撫過溫潤的雲紋，瞥見窗外的雲海翻涌如浪，恍惚間竟覺得那些雲絮是從自己袖中漫出來的。
倦意如潮水般漫過金冠，他伏在玉案上沉沉睡去。睫毛在鎏金燭火下投出淺影，正落在奏章里“祈雨”二字上。
沒有上下，沒有邊際，只有無邊無際的青藍。
張興東發現自己正漂浮在這片遼闊里，身體輕得能托住流星，又重得能鎮住翻涌的地火。他試著舒展“四肢”，便有雲絮從指尖生出，化作奔騰的駿馬掠過；他試著屏住“呼吸”，凡間的風便停了，連東海的浪都溫順地伏在礁石上。
“原來我是天空。”
這個念頭剛清晰，無數記憶便順著雲脈流淌而來︰
他看見自己初成形時，混沌的青藍里第一次綻開霞光，引得沉睡的盤古都睜開了眼；看見女媧捏出的泥人在他身下奔跑，他便灑下甘霖，讓他們學會耕種；看見共工撞斷不周山時，他用自己的肌理——那些縱橫的雲氣，暫時撐住了傾塌的天穹；最後，他看著一縷最純淨的雲氣凝結成玉如意，落在一個年輕帝王的手中，那帝王眉眼間的堅毅，像極了他初見時的霞光。
“該換種方式看人間了。”
不知是誰在低語，張興東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分解。青藍的天幕化作億萬光點︰有的成了北斗的星，有的成了南溟的雲，有的成了昆侖的雪，最後一縷光，戀戀不舍地纏上那柄玉如意，隨著新帝的衣袖，落進了凌霄殿。
“陛下！快醒醒！”
張興東猛地睜開眼，金冠上的明珠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太白金星正拿著拂塵輕掃他的衣袖，案頭的玉如意還在微微發燙，像是還留著天幕的余溫。
“老臣見陛下睡中眉頭緊鎖，怕是魘著了。”老仙長遞過杯熱茶，水汽里浮著片新鮮的荷葉，“瑤池來報，玉瑤仙子新譜了《流雲曲》，說這曲子能引來雨雲，正想彈給陛下听。”
張興東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滾燙的杯壁，才驚覺手心全是冷汗。他望著殿外飄過的積雨雲，忽然認出那是自己夢中用雲氣捏出的形狀。他放下茶盞，金靴踩在金磚上發出沉穩的響︰“擺駕瑤池。”
瑤池的荷田正渴得卷著葉邊。玉瑤抱著古箏坐在水榭里，指尖纏著浸了瑤池水的紗布——昨夜為了試彈《流雲曲》，她彈斷了三根弦，指尖磨出的血珠滴在琴身，竟暈開朵小小的雲紋。
“陛下！”見張興東踏雲而來，她慌忙起身行禮，白衣下擺沾著些微的泥點，是方才去田埂看禾苗時蹭上的。
張興東的目光落在她的古箏上。琴首系著的五彩穗子，是他親手編的，此刻正隨著風輕輕晃動，像極了夢中纏上玉如意的那縷雲氣。“听說你的新曲能引雨？”
“臣試過三次，”玉瑤指尖撫過琴弦，弦音清越如露，“每次彈到高潮，就有雲絮聚過來，只是還留不住……”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曉姐姐說，是我少了點‘包容’的調子。”
“包容？”張興東在她身邊坐下，望著卷邊的荷葉，“你試著想想，天空為什麼能容下雷霆，也容下細雨？”
玉瑤低頭撥弦，《流雲曲》的調子漫出來，起初還帶著生澀的急切，彈到中段，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她夢見自己躺在雲絮里，身下是奔騰的江河，頭頂是璀璨的星辰，那種遼闊讓她心里發暖。指尖下意識地放緩，弦音忽然變得溫潤起來，像春雨落在青瓦上，綿密又悠長。
水榭外，原本零散的雲絮忽然匯聚起來，越聚越厚，竟真的落下幾滴雨來，打在荷葉上發出細碎的響。
“成了！”玉瑤驚喜地抬頭，眼角眉梢都沾著水汽，“陛下，您看！”
張興東望著她發亮的眼楮，忽然想起夢中自己第一次降下甘霖時，女媧也是這樣笑著拍手。他從袖袋里摸出個錦囊，里面是用天河冰蠶絲做的琴弦︰“換上這個，試試把雷霆的剛勁揉進去。天空不止有細雨，也有能劈開旱魃的雷霆。”
玉瑤接過琴弦，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絲滑，忽然懂了。她低頭換弦時，發間的玉簪滑落，正好落在古箏上，發出清脆的泛音。這一次，聚來的雲絮里真的滾過雷聲，雨珠落得又急又密，打在荷田上，卷起層層綠浪。
雨停時，天邊架起道彩虹。王曉曉提著食盒走來，見兩人坐在水榭里看彩虹，便笑著揚聲︰“再不吃，桂花糕就要被雨打濕了！”她打開盒子，里面的糕點做成了雲的形狀，“玉瑤說要謝陛下指點，特意讓我做的。”
玉瑤拿起塊雲形糕遞給張興東，指尖還留著琴弦的涼意︰“陛下，您說夢里的事是真的嗎？我總覺得……我和您好像認識了很久很久。”
張興東咬了口糕點，清甜里帶著桂花的香。他望著彩虹盡頭的雲海，那里正飄過朵像玉如意形狀的雲。“是不是真的又有什麼要緊？”他指著被雨水滋潤的荷葉，“你看，這雨是真的，禾苗得救是真的，你的琴技進步也是真的。”
玉瑤看著他眼底的笑意，忽然想起換弦時，他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手，那溫度和夢中纏上玉如意的雲氣一模一樣。她低下頭，咬著糕點笑了，嘴角沾著點金粉，像落在唇邊的星子。
夜深時，張興東坐在凌霄殿的玉案前，看著案頭那柄玉如意。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玉面上投下淡淡的雲紋，和他夢中的天幕肌理一般無二。
他忽然明白，夢的真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身為天空的他，學會了用帝王的手，為凡間祈雨；曾經是雲氣凝結的玉如意，化作了能彈出《流雲曲》的玉瑤；而他們都在這過程里，懂得了比“遼闊”更重要的東西——是守護，是陪伴，是看著對方眼里的光時，心里泛起的暖意。
他提筆在旱災奏章的批復後，添了行小字︰“瑤池玉瑤仙子新譜《流雲曲》，可備作祈雨儀軌。”寫完放下筆，見窗外的雲正飄過月邊，像極了玉瑤白衣的衣角。
三日後，凡間傳來捷報，說新的祈雨儀軌上，玉瑤的《流雲曲》剛彈到第三段，便降下甘霖。張興東看著奏報，忽然讓仙娥取來筆墨，在宣紙上畫了朵雲，雲下面，是個抱著古箏的白衣女子。
畫送到瑤池時，玉瑤正在給新抽芽的荷葉澆水。她展開畫卷，見雲絮的紋路里藏著行小字︰“蒼穹再遼闊，不及弦音暖。”
遠處，王曉曉正哼著《流雲曲》收拾琴譜，听見水榭里傳來玉瑤的輕笑，抬頭望去，只見白衣仙子正對著畫卷出神，天邊的雲恰好飄過，落在她肩頭，像極了誰溫柔的手。
凌霄殿的玉如意在案頭輕輕顫動，像是在應和那遠方的弦音。張興東望著窗外的天，青藍如舊，卻因某處的琴聲，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