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車入夢
玉皇大帝張興東從紫霄寶殿的龍椅上驚醒時,案頭的玉磬正發出第三聲清響。他抬手按在眉心,指尖竟沾著些微冷的金屬碎屑——那是三百年前,他在凡間歷劫時,曾日夜擦拭的一輛小寶車獨有的觸感。
侍立在側的太白金星見玉帝玄色龍袍的袍角沾著幾縷銀灰色的漆皮,在天界金光中泛著冷光,不由得輕\"咦\"一聲。這些漆皮細看之下,竟帶著汽車特有的啞光質感,像是剛從車身上蹭下來的。
\"金星,\"張興東的聲音帶著未散的迷蒙,他捻起一點碎屑,那金屬在他掌心微微發涼,\"你說,凡間的器物若被人日夜相伴,會不會記著前塵的旅途?\"
太白金星稽首︰\"器物承托人行,吸納奔波之氣,本就易藏執念。只是鐵石無魂,尋常車船難入輪回,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蒙了天恩,或是被人視作性命,染上了太深的人氣,方能聚魂轉世。\"老神仙目光落在那點銀灰上,\"陛下又夢到當年的小寶車了?\"
張興東望向雲海翻騰的南天門外。三百年前他歷劫時,曾在北方的津門做過出租車司機,化名張師傅,開著一輛半舊的小寶車。那車是他用全部積蓄買的二手貨,銀灰色,車身上有幾道淺淺的劃痕,他卻寶貝得很,每天收車都要擦得 亮。他叫它\"寶順\",盼著開車平順,日子安穩。
那車確有靈性。每逢他疲勞駕駛,總會莫名熄幾次火,像是在提醒他休息;遇到難走的路段,明明別的車都磕磕絆絆,它卻總能穩穩當當通過。有次暴雨天他在郊外拋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正急得打轉,卻見儀表盤忽然亮起綠燈,引擎竟自己發動了,一路把他送回了城。
歸位那天,他在車庫最後看了次\"寶順\",雨刷器忽然輕輕擺了擺,像是在揮手。他心頭一動,指尖凝了滴瑤池的玉液,輕輕抹在方向盤的凹槽里︰\"若你有靈,來世便去個能讓你一路平順的地方吧。\"
原是句無心之語,卻成了三百年間反復糾纏的夢。昨夜的夢尤其清晰——他又回到那個雨夜,一輛失控的貨車撞向\"寶順\",他猛打方向盤,卻被側面駛來的轎車追尾。他在劇痛中看見\"寶順\"的車身漸漸變形,雨刷器還在徒勞地擺動。再睜眼時,是間醫院病房,護士抱著個男嬰出來,笑著說︰\"張家添丁了!這小子哭聲跟汽車喇叭似的,響亮!\"
那嬰兒的掌心,有塊硬幣大的銀灰色胎記,紋路恰似方向盤的凹槽,正落在當年他抹玉液的位置。
\"他叫張寶順。\"夢里張家漢子紅著眼圈說。
三日後,太白金星捧著凡塵簿進來時,臉上帶著幾分訝異。\"陛下,真有此人。\"簿子攤開的頁上,畫著個二十多歲的後生,穿著藍色工裝,正在修車行里擰螺絲,掌心的胎記在油污里若隱若現,\"津門張家莊人,爹娘是修車匠,這後生打小跟著擺弄汽車,修車的手藝一絕,只是性子執拗,說要守著老車行,不肯跟著別人賣翻新的二手車。\"
畫像里的張寶順正趴在車底檢修,雙腿蹬在地面,動作麻利得像只貓。張興東指尖落在畫像上,忽然想起當年自己鑽到車底修底盤的模樣,也是這樣帶著股不服輸的韌勁。
\"他過得如何?\"
\"張家老兩口前年過世,這後生獨自守著"寶順車行",\"太白金星翻了頁,\"去年城里的二手車商要收購他的鋪子,說給三倍價錢,他把合同撕了,說"車不會騙人,人不能騙車"。結果被商使壞,說他修的車有問題,斷了他的生意,如今只能靠給街坊修些舊車度日。\"
張興東喉間發緊。他見過凡間的二手車騙局,那些被翻新的破車,像極了當年被撞變形的\"寶順\",在謊言里苟延殘喘。
\"備雲輦。\"他起身時,龍袍上的金線輕輕顫動。
\"陛下!\"太白金星急了,\"禮法司盯著您的行蹤呢......\"
\"朕去看看老伙計。\"張興東換了身藍色工裝,把仙氣斂得一絲不剩,活像個跑長途的司機。
雲輦落在張家莊外的老槐樹下,正是暮春時節,村口飄著汽油和橡膠的混合氣味。張興東順著修車行的招牌走,遠遠看見間掛著\"寶順車行\"木牌的鋪子,一個穿藍色工裝的後生正蹲在門口擦零件,指尖在油污里翻飛。正是張寶順。
\"師傅,能補個胎不?\"張興東推著輛半舊的自行車,故意粗著嗓子問。
後生抬頭時,他看清了那雙眼——亮得像車燈,帶著股子實在勁兒。\"能,稍等。\"張寶順的聲音帶著津門人的爽快,掌心的胎記被油污蓋著,只隱隱露出點銀灰。
張興東把自行車遞給他,看著他取出工具。那套扳手被磨得發亮,顯然用了多年,和他當年修\"寶順\"時用的那套一模一樣。
\"您這車胎是被釘子扎的,\"張寶順捏著拔出的鐵釘,眉頭皺了皺,\"內胎補過三次了,該換了。\"他從貨架上取來條新內胎,\"我這胎是正經牌子,保準比您那舊的多撐兩年。\"
張興東心頭一顫。當年的\"寶順\",也是這樣被他細心照料,該換的零件從不含糊。
\"夜里關了門,我常對著車說話,\"張寶順的聲音軟下來,帶著幾分不好意思,\"我總覺得它們听得懂,你對它用心,它就給你少添麻煩;你糊弄它,它就給你拋錨撂挑子。有次我給輛舊貨車換零件,明明換的是新的,它卻總打不著火,直到我把偷工減料的螺絲換成正經貨,它"轟"的一聲就發動了,像在跟我較勁。\"他忽然笑了,\"大爺,您說車有魂嗎?我總覺得,它們在陪著我跑呢。\"
張興東望著他掌心的胎記,想起當年自己把\"寶順\"當兄弟,累了會靠在方向盤上說話。\"有的,\"他輕聲說,\"它們記著人的路,比誰都清楚。\"
那天他在車行待了很久,看張寶順修車,看他換零件,看他坐在門口對著夕陽擦扳手。他發現他擰螺絲時,總愛用掌心抵住扳手末端,這姿勢和當年張師傅修\"寶順\"時一模一樣;他試車時,會輕輕拍下車頭,像極了\"寶順\"當年平順啟動後,他習慣性的那下拍打。
\"您也開過車?\"張寶順見他總盯著牆角的舊方向盤,忍不住問。
\"嗯,年輕時跑過出租。\"張興東指著那個方向盤,\"這物件很像我當年那輛的,也叫寶順。\"
張寶順眼楮一亮︰\"真的?我給車行取這名時,總覺得耳熟,好像以前就叫過似的。\"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不瞞您說,我總做些怪夢,夢見自己在馬路上跑,還夢見有人握著我的"手"轉彎......\"
\"那不是夢,是寶順的記憶。\"張興東看著他眼里的光,\"它記了三百年,就為了再陪你跑一程。\"
張寶順手里的扳手\"當啷\"掉在地上。
接下來的日子,張興東常借著\"修車\"的由頭來車行。他知道了張寶順為了學修新能源車,半夜還在看圖紙;知道了他把賺來的錢分了些給村里的孤寡老人,說\"車能跑路,人心得能暖人\";知道了他最大的心願,是開個修車學堂,教年輕人好好修車,別學那些偷工減料的勾當。
\"大爺,您說這實在活兒能長久嗎?\"有次收了工,張寶順坐在門檻上,望著滿天星斗問。
張興東望著他掌心的胎記,想起當年自己說\"只要車順,人就順\"。\"能的,\"他說,\"只要你守著心,路就不會偏。\"
這天張興東又來車行,卻見鋪子的門是鎖著的,門板上貼著張字條,是用馬克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
\"大爺,二手車商帶了人來砸鋪子,說我擋他們財路。我往西邊跑了,您別找我。等他們走了,我就回來接著修車。\"
字跡被雨水暈開了幾處,旁邊畫著個小小的方向盤。
張興東捏著那張紙,指節泛白。他能感覺到,張寶順的氣息正在快速遠去,帶著驚慌和憤怒,像當年被貨車追尾時,\"寶順\"在撞擊中發出的悲鳴。
\"金星!\"他對著空氣低喝,周身的仙氣再也藏不住,藍色工裝瞬間化作龍袍,\"二手車商在哪?!\"
太白金星憑空出現,見他動了真怒,連忙道︰\"在車行門口!正讓人砸您的自行車呢,說要逼張寶順出來!\"
\"找死!\"張興東的聲音里結了冰,一步踏出巷口,南天門的金光在他身後炸開,\"備輦!\"
等張興東趕到車行時,鋪子的玻璃已經被砸爛,二手車商正指揮著人掀工作台,嘴里罵罵咧咧︰\"一個窮修車的,還敢跟我叫板!把他的家伙全砸了,看他還修個屁!\"
張寶順被兩個壯漢按在地上,掌心的胎記被碎石劃破,滲出血來,卻仍在掙扎︰\"放開我!別踫我的工具!\"
就在鐵棍要砸向那台舊車床的瞬間,張興東的身影落在鋪子里,龍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住手!\"
壯漢們嚇得癱在地上,二手車商舉著鐵棍的手僵在半空︰\"你是誰?敢管老子的事!\"
張興東沒理他,徑直走到張寶順身邊,揮手間,按住他的壯漢全被彈開。他扶起張寶順,看著他流血的掌心,那胎記在血里泛著銀灰,像極了當年\"寶順\"被撞後,方向盤上沾著的血跡。
\"還能站嗎?\"
張寶順望著他的龍袍,眼里滿是震驚,卻咬著牙點頭︰\"能!\"
張興東轉身對著二手車商,聲音冷得像冰︰\"以假亂真,糟踐手藝,辱我凡間匠心,罰你來世做輛破車,任人敲打卻開不動,好好想想何為誠信。\"話音落,二手車商手里的鐵棍\" 當\"落地,他自己則像被無形的車撞了下,捂著肚子蹲在地上。
回到車行,張興東用仙力幫張寶順止住血,又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方向盤掛墜,是用天河底的玄鐵鑄的,上面刻著個\"順\"字︰\"想我的時候,就摸它。我在天上,能听見你修車的動靜。\"
張寶順攥著掛墜,指節都泛白了︰\"嗯!\"
張興東在車行又待了三日,幫張寶順修好被砸的鋪子,幫他整理好散落的零件。張寶順話不多,卻總把最好的留給張興東——剛沏的花茶,剛出鍋的糖炒栗子,甚至把舍不得吃的肉包子熱了給他,說\"修車費力氣,得多吃點\"。
臨走那天,張寶順送他到老槐樹下,手里還攥著那個方向盤掛墜。\"天上......有馬路嗎?\"他忽然問。
張興東笑了︰\"有你的念想,就有走不完的路。\"
他踏上雲輦時,听見張寶順在身後喊︰\"寶順......還想跟您跑一程!\"
雲輦穿過雲層,張興東回頭望去,張家莊的炊煙正裊裊升起,\"寶順車行\"的招牌在風中輕輕搖晃,張寶順正蹲在門口擦那台舊車床,陽光照在他掌心的胎記上,泛著銀灰的光,像極了三百年前的\"寶順\"在車庫里閃著的車燈。
回到天庭,太白金星捧著奏折進來,見玉帝正對著個方向盤掛墜發呆,忍不住問︰\"陛下在想什麼?\"
張興東舉起掛墜,陽光透過它,在紫霄寶殿的金磚上投下一道車轍似的影子,像極了當年\"寶順\"在津門馬路上留下的痕跡。
\"在想輛認路的車。\"他說。
此後每逢在雨夜,張興東總會站在南天門,望著北方的方向。他知道,\"寶順車行\"的燈還亮著,張寶順正趴在車底修車,掌心的胎記隨著扳手的動作輕輕顫動,像三百年前的\"寶順\",在歲月里穩穩當當,一路向前,從不偏離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