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遺夢
玉皇大帝張興東從紫霄寶殿的龍榻上驚醒時,琉璃盞里的甘露正泛起第三圈漣漪。他抬手按在額間,指尖觸到一片冰涼——那不是天界該有的溫度,倒像是凡間臘月里掛在屋檐下的冰稜,帶著股草屑與泥土的腥氣。
侍立在殿角的太白金星聞聲抬眼,見玉帝鬢角的紫金冠歪斜著,玄色龍袍下擺沾著幾根褐色短毛,這是萬年來從未有過的景象。“陛下可是魘著了?”老神仙捻著胡須上前,袖中飛出的拂塵正要掃去那些異物,卻被玉帝抬手攔住。
“不必。”張興東的聲音帶著未散的恍惚,他攤開掌心,那幾根牛毛竟在天界的金光里微微顫動,“金星,你說……凡間的牲畜,若有了靈性,會不會記著前塵?”
太白金星一愣,隨即稽首︰“萬物皆有輪回,只是牲畜渡厄需經六道洗塵,尋常生靈轉世後,前塵記憶早已如煙雲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是沾了天恩,或是帶著執念太深,沖破了孟婆湯的封印。”老神仙頓了頓,目光落在玉帝衣襟上的毛屑,“陛下近日莫非常做異夢?”
張興東沒有回答。他緩步走到殿外的露台上,望著雲海翻騰的南天門。三百年前他尚未坐穩玉帝之位時,曾在凡間歷劫,化名張老栓在渭水之畔養過三年牛。其中一頭黑白花奶牛,通身像潑了墨的雪,他喚它“墨雪”。那牛極通人性,每逢他犁地累了,便會用溫熱的鼻尖蹭他手背;冬夜里草料不夠,寧願自己餓著,也要把槽里的豆餅推到剛降生的牛犢面前。
後來他歷劫期滿歸位,臨行前見墨雪臥在欄邊望著他,琥珀色的眼楮里竟像是含著淚。他一時動了惻隱,指尖凝了滴瑤池水彈在它額間︰“若你修行夠了,來世便去個好人家吧。”
原是句無心之言,卻不知為何,竟成了三百年間反復糾纏的夢。只是昨夜的夢格外清晰——他又回到了那間牛棚,墨雪倒在血泊里,旁邊站著個屠戶舉著刀。他想喝止,喉嚨卻像被堵住,眼睜睜看著那刀落下。再睜眼時,是間尋常瓦房,一個婦人抱著襁褓啼哭,產婆笑著說︰“是個丫頭,眉眼多周正!”
那嬰兒的額間,有顆米粒大的朱砂痣,正落在當年他彈瑤池水的位置。
“她叫劉井甦。”夢里有人這樣說。
“查。”張興東望著雲海深處,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查凡間所有名叫劉井甦的女子,額間有朱砂痣,生辰……算著墨雪歸西那日。”
太白金星領命退下,琉璃盞里的甘露漸漸平息。張興東撫摸著衣襟上的牛毛,忽然想起墨雪產第一胎時,他在牛棚里守了整夜,晨光透過木窗照進來,剛好落在它汗濕的脖頸上,泛起一層細碎的金光。那時他還不懂什麼天界威儀,只覺得這生靈眼里的溫柔,比後來見過的任何仙娥都要純粹。
三日後,太白金星捧著一本厚厚的凡塵簿進來時,臉上帶著幾分異樣。“陛下,查到了。”老神仙將簿子攤在玉案上,指尖點在一頁泛黃的紙頁,“渭水縣柳溪村,農戶劉老實家的三女兒,名喚井甦,額間確有朱砂痣。生辰……正是墨雪歸西那日。”
簿子上還畫著幅小像,女子約莫十六七歲,穿著粗布藍衣,正蹲在井邊打水,側臉線條柔和,額間的朱砂痣在陽光下若隱隱現。張興東的指尖落在畫像上,那粗糙的紙頁仿佛忽然變得溫熱,像極了墨雪當年蹭他手背的溫度。
“她過得如何?”
“劉老實夫婦前年染了時疫去了,三個女兒相依為命。大女兒嫁了鄰村鐵匠,二女兒去年被山匪擄走,至今杳無音訊。”太白金星嘆了口氣,“如今只剩這三女兒,靠著替人縫補漿洗度日,日子過得頗為清苦。”
張興東沉默了。他能移山填海,能定四季輪回,卻不能隨意干涉凡間因果。可一想到夢里那雙含著淚的琥珀色眼楮,想到畫像上那抹孤零零的朱砂痣,心湖便像被投入石子,蕩起一圈圈漣漪。
“備雲輦。”他忽然說。
太白金星大驚︰“陛下不可!您乃三界之主,豈能私入凡間?若被天庭禮法司知曉……”
“朕只是去看看。”張興東的聲音放柔了些,“看看故人。”
他換了身青布長衫,隱去周身仙氣,看上去就像個走南闖北的貨郎。雲輦落在柳溪村村口的老槐樹下,正是暮春時節,田埂上開滿了紫花地丁,空氣里飄著新麥的清香。這味道與三百年前一模一樣,只是當年他牽著墨雪走過田埂時,牛蹄踏過花草的聲音,比現在的風聲還要輕柔。
順著村民的指引,他在村東頭找到了劉井甦的家。那是間低矮的土坯房,院牆是用碎磚和茅草壘的,門口曬著幾件漿洗得發白的衣裳。一個藍布身影正蹲在院里捶衣裳,木槌起落間,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閃著光。
是她。
張興東站在院門外,忽然有些局促。他曾在凌霄寶殿上接受萬仙朝拜,曾在瑤池宴上與三清論道,卻從未像此刻這樣,連邁一步的勇氣都沒有。直到那女子捶完衣裳起身,轉過身來,他才看清她的臉——眉眼果然像極了當年的墨雪,尤其是那雙眼楮,清澈得像渭水的波,帶著股溫順又倔強的勁兒。
“先生是……找人?”劉井甦見他站著不動,停下手里的活,用圍裙擦了擦手。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像含著顆糖。
張興東定了定神,指了指她家院牆︰“路過此地,想討碗水喝。”
“快請進。”她笑著側身讓他,額間的朱砂痣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家里簡陋,先生莫嫌棄。”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淨,牆角用破陶罐種著幾株鳳仙花,開得正艷。劉井甦舀了碗井水遞給他,碗沿有些缺口,卻洗得 亮。“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涼著呢。”
張興東接過碗,指尖觸到她的指腹,粗糙卻溫暖,帶著常年勞作留下的薄繭。他忽然想起當年墨雪的蹄子被碎石劃破,他抱著它的腿給它包扎,掌心也是這樣粗糙的觸感。
“多謝姑娘。”他喝了口井水,甘甜清冽,和三百年前牛棚檐下接的雨水一個味道。
“先生看著面生,不是本村人吧?”劉井甦蹲在旁邊擇菜,是些剛從地里挖的薺菜,綠油油的帶著泥土。
“嗯,從遠方來,做點小生意。”張興東打量著她,“姑娘一個人住?”
她的動作頓了頓,低頭用指甲掐掉薺菜根上的泥︰“姐姐嫁了,爹娘……去得早。”聲音輕得像嘆息。
張興東沒再追問。他看著她擇菜的樣子,忽然發現她干活時總愛微微歪著頭,這姿勢和當年墨雪吃草時一模一樣。還有她笑的時候,嘴角會往右邊歪一點,露出顆小小的虎牙——墨雪吃食時,嘴角的毛也是這樣微微翹起。
“姑娘額間的痣真好看。”他忍不住說。
劉井甦抬手摸了摸額頭,臉頰微紅︰“娘說生下來就有,像顆小朱砂。”她頓了頓,忽然笑了,“說也奇怪,我從小就愛跟村里的牛親近,見了它們就覺得親,好像……認識了很久似的。”
張興東的心猛地一跳。
“前幾日隔壁王大爺家的老黃牛要被賣掉,我抱著牛脖子哭了半天,”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村里人都說我傻,跟畜生較勁。可我就是覺得,它好像在跟我說舍不得走呢。”
說到這里,她忽然抬頭看他,眼楮亮晶晶的︰“先生,您說……牛會記得人嗎?”
張興東望著她的眼楮,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映著自己的影子,也映著院里的鳳仙花,映著天上的流雲。他想起三百年前那個雪夜,他把自己的棉襖披在墨雪身上,它用頭頂著他的後背,把溫暖一點點傳過來。
“會的。”他輕聲說,聲音有些發啞,“它們記得比人都清楚。”
那天他在她家待了很久,看她做飯,看她縫補,看她坐在門檻上對著夕陽發呆。她做的薺菜團子帶著股清香,和當年他給墨雪喂的豆餅一樣,都是樸素又實在的味道。臨走時,他從行囊里取出個小小的銀鐲子,上面刻著朵蓮花——那是他用瑤池邊的銀砂捏的,能驅邪避災。
“一點小禮物,謝姑娘的水。”他把鐲子遞給她。
劉井甦連忙擺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拿著吧。”他把鐲子塞進她手里,指尖再次踫到她的掌心,“就當……是故人所贈。”
她握著那冰涼的銀鐲,看著他轉身走出院門,老槐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像披了件金色的衣裳。她忽然覺得這人的背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可又想不起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盡頭,她才低頭看那鐲子,蓮花的紋路里,似乎藏著微光。
張興東回到天庭時,已是深夜。太白金星在南天門等他,見他回來松了口氣︰“陛下,禮法司的仙官下午來過,問您去向。”
“知道了。”他淡淡應著,徑直走向紫霄寶殿。脫下長衫換上龍袍時,他發現袖袋里不知何時多了片紫花地丁的花瓣,是他路過田埂時沾到的。
此後的日子,他常借著巡查凡間的由頭去柳溪村。有時化作貨郎,有時扮成游方僧人,每次都只在她家門口待一小會兒,喝碗水,說幾句話。
他知道了她夜里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被困在狹小的地方,喘不過氣;知道了她最拿手的菜是炒豆腐渣,因為當年娘總做給她吃;知道了她攢了些錢,想明年去鎮上找個繡活的差事。
“先生,您怎麼總來呀?”有次她遞水給他,忍不住問,“您的生意不做了嗎?”
張興東望著她額間的朱砂痣,笑了︰“這里的水好喝,比別處的都甜。”
其實他是怕。他怕像夢里那樣,突然有一天,她會遇到危險,而他不在。他看著她日漸清瘦的臉頰,看著她手上越來越多的繭子,心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是三界至尊,卻連讓她吃飽穿暖都做不到。
這天他又去看她,卻發現她家院門虛掩著,院里一片狼藉。鳳仙花被踩爛了,晾著的衣裳扔了一地。他心里一緊,沖進屋里,卻空無一人。只有桌上放著那只銀鐲子,旁邊壓著張紙條,是用炭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
“先生,多謝您常來。縣里的李財主說要娶我做妾,我不依,他們就來搶人。我往西邊跑了,您別找我。銀鐲子還給您,太貴重了。”
字跡被淚水暈開了好幾處。
張興東捏著那張紙,指節泛白。他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正在快速遠去,帶著驚慌和恐懼,像當年被屠戶堵住的墨雪,在絕望里掙扎。
“金星!”他對著空氣低喝,周身的仙氣再也壓制不住,青布長衫瞬間化作龍袍,“李財主是誰?!”
太白金星憑空出現,見他動了真怒,連忙道︰“是渭水縣的一個土財主,橫行鄉里,昨夜派人強搶民女,已經把劉姑娘擄去府里了!”
“找死!”張興東的聲音里結了冰,他一步踏出殿門,南天門的金光在他身後炸開,“備輦!不,牽我的‘踏雪’來!”
踏雪是他的坐騎,一匹通體雪白的天馬,三百年未曾出過瑤池。此刻听聞召喚,長嘶一聲從雲端奔來,四蹄踏過之處,開出朵朵冰蓮。
張興東翻身上馬,天馬化作一道白光,沖破雲層,朝著渭水縣飛去。他從未如此失態過,萬年來的威儀在這一刻碎得徹底。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出事,絕不能。
渭水縣李府正在辦喜事,紅燈籠掛滿了院牆,吹鼓手在門口賣力地吹奏,卻掩不住後院傳來的哭喊聲。張興東從天而降,落在喜堂中央,龍袍上的金線在滿堂紅綢中閃著寒光。
“誰是李財主?”
賓客們嚇得四散奔逃,一個腦滿腸肥的胖子哆哆嗦嗦地跪下︰“仙、仙長饒命!小人不知仙長駕臨……”
“人呢?”張興東的聲音像驚雷滾過。
“在、在後院柴房……”
張興東沒再理他,徑直走向柴房。門被鎖著,他抬手一揮,銅鎖瞬間化為齏粉。柴房里,劉井甦被綁在柱子上,頭發散亂,臉上帶著淚痕,嘴角破了,滲著血。看到他進來,她愣住了,眼楮里滿是難以置信。
“先、先生?”
張興東快步上前解開她身上的繩子,指尖觸到她冰涼的皮膚,心疼得像被針扎。“別怕,我來了。”他的聲音放得極柔,和在天庭時判若兩人。
“您……”她看著他的龍袍,看著他周身的金光,忽然明白了什麼,“您是……神仙?”
張興東沒否認,只是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那袍子帶著他的體溫,瞬間驅散了她身上的寒意。“我帶您走。”
他抱起她往外走,她很輕,像片羽毛。經過喜堂時,李財主還跪在地上,張興東看都沒看,只是對著空氣說了句︰“此人作惡多端,貶入畜生道,來世做頭拉磨的驢,贖他的罪。”
話音剛落,李財主就發出一聲慘叫,身子蜷縮著,竟真的慢慢變成了一頭灰驢,跪在地上哼哼唧唧。
回到柳溪村時,天已經黑了。張興東把她放在床上,燒了熱水給她擦臉。她一直沒說話,只是睜大眼楮看著他,眼神里有敬畏,有疑惑,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
“先生……不,神仙陛下,”她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抖,“您為什麼要救我?”
張興東坐在床邊,看著她額間的朱砂痣,輕聲說︰“三百年前,我養過一頭牛,叫墨雪。”
他把三百年前的事告訴了她,告訴她那個在渭水畔養牛的張老栓,告訴她墨雪的溫柔和善良,告訴她臨別時那滴瑤池水的承諾。
劉井甦听得呆住了,眼淚無聲地滑落。“難怪……難怪我總覺得跟您親近,”她哽咽著說,“難怪我總做那樣的夢,夢見自己在吃草,夢見有人摸我的頭……”
“那些不是夢,是墨雪的記憶。”張興東替她擦去眼淚,指尖溫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是它舍不得忘了你,哦不,是舍不得忘了我。”
她望著他,忽然笑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像沾了露水的花。“那您……還會來看我嗎?”
張興東沉默了。他不能總留在凡間,天庭還有無數事務等著他。可他也舍不得離開她,舍不得她一個人守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
“我不能常來,”他從袖中取出一顆珠子,瑩白溫潤,“但這顆珠子你拿著,想我的時候,就對著它說話。無論我在天上還是哪里,都能听見。”
那是他的護心龍珠,能通萬物靈犀。
劉井甦接過珠子,緊緊攥在手里,像握住了全世界。“嗯。”
張興東又待了一夜,像三百年前在牛棚里那樣,守在她床邊。看著她熟睡的臉,看著她額間的朱砂痣,他忽然覺得,這三百年的天界生涯,都不如此刻的安寧珍貴。
天亮時,他該走了。她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樹下,像當年送張老栓離開那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照顧好自己。”張興東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踏上雲輦。
“陛下!”她忽然叫住他,舉起手里的龍珠,“墨雪……也會想您的!”
張興東回頭,看見她站在晨光里,藍布衣裳被風吹得鼓鼓的,像極了當年墨雪揚起的尾巴。他笑了,那笑容里,有三百年未曾有過的溫柔。
回到天庭,他把紫霄寶殿的窗戶開了扇縫,這樣就能看見那曾經讓他難以忘懷的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