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元四年八月二十夜,江州古渡口,月色被烏雲壓得極低,像一床浸了水的舊棉絮,隨時會滴下墨汁。
江心暗流洶涌,二十艘艨艟巨艦首尾相接,無聲地剪開黑水。
船腹內,向頂天按刀而立,玄甲下的鐵鱗在火把里忽明忽暗。
“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大魯水師關隘‘鐵鎖橫江’。”
他抬手,在蒙皮地圖上一捺,指甲劃出一聲輕嘶,“鐵鎖十二道,每道闊五十丈,沉水鐵錐萬枚,觸之即碎舟。”
夏澤負手立于舷側,白綾覆眼,卻像能“看”見江底暗樁。
“鐵鎖再牢,也拴不住人心。”
他指尖在風里一捻,一縷灰燼自指縫灑落——那是楓林戲台未燃盡的殘灰,“向將軍,可知‘鐵鎖橫江’是誰修的?”
向頂天微怔“十年前大魯工部侍郎顧橫舟所督造。”
夏澤低笑“那就讓顧橫舟親手替我們開鎖。”
他從袖中抽出一封密信,封口朱砂已成褐黑,像干涸的血。
“顧橫舟之子顧雪樓,此刻正在稷下學宮做外院听讀。”
“三日前,我讓他抄了三百遍《陳情表》,字字見血。”
“今夜,他該把父親的私印送到我們船頭了。”
話音未落,江面忽起一聲鷓鴣。
蘆葦蕩里劃出一只烏篷小舟,舟頭立一青衫少年,雙手高舉一方銅匣,雨水順著鬢角滑進衣領,聲音卻穩得出奇“稷下外院弟子顧雪樓,奉命獻印。”
銅匣開啟,十二面魚符靜靜嵌在錦緞中,每一面皆鑄“橫江”二字。
向頂天倒吸一口涼氣——有此符在手,鐵鎖可落,暗樁可拔,大魯江防形同虛設。
夏澤以竹杖輕叩船舷“顧橫舟教子有方。”
烏篷舟掉頭欲走,顧雪樓卻忽地跪下,朝江心重重叩首“先生曾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弟子今日把父親賣給帝王了。”
江風嗚咽,似在替他哭。
子時,鐵鎖橫江。
守將魯肅按劍立于望樓,忽聞水下連串悶響,像巨獸嚼碎骨骼。
他俯身,只見十二道鐵鎖逐一沒入江底,激起暗紅漩渦。
“有人鑿鎖!”
號角未響,一支冷箭已貫喉。
箭尾白羽,鐫“稷”字。
向頂天率先躍上敵艦,刀背翻飛,所過之處血浪如牆。
身後二十萬周軍齊聲低吼,吼聲被江風裹挾,一路撞進大魯腹地。
黎明前最黑的剎那,艨艟靠岸。
夏澤踏水登灘,白綾早被江霧打濕,貼在眼上像第二層皮膚。
他回首,對向頂天淡淡道“三日之內,我要見到魯都‘望江台’的烽火。”
向頂天舔去刀背血珠,笑得像一頭剛醒的狼“何須三日?末將今夜便替先生把烽火台當火把使。”
夏澤卻搖頭“不,留它到第三日。我要魯王親自登台,看見我們兵臨城下,卻來不及逃。”
同一刻,魯都。
深宮銅漏三響,魯王魯霄仍在披閱奏章。
案頭一封密報墨跡未干“稷下學宮祭酒夏澤,率周軍二十萬,已破鐵鎖橫江,直逼京畿。”
魯霄揉碎密報,指尖被紙鋒劃破,血滴在“夏澤”二字上,像兩枚朱砂印。
“傳馮國章。”
馮國章披甲而入,鬢邊多了幾縷霜色,眼底卻燃著幽火“臣請出城,與夏澤決一死戰。”
魯霄卻抬手,將一方玉璽推至案邊“不,朕要你守城三日。三日後,若城未破,朕親率百官出降。”
馮國章愕然“大王!”
魯霄慘笑“朕若早听你與‘紅’之言,何至今日?去吧,替朕守住最後一點體面。”
宮燈爆了個燈花,照出他眼角一道濕痕,轉瞬被冕旒陰影吞沒。
八月二十三,未時。
魯都城外三十里,稷下軍帳。
夏澤獨坐案前,指尖摩挲那枚“紅花”令箭。
令箭反面的血線縫合之眼,此刻竟微微發燙,像要睜開。
帳簾掀動,驚鴻抱劍而入,紅衣上沾滿塵土,卻掩不住眼底鋒芒“魯都四門緊閉,馮國章親守南闕。城頭多了一種新弩,名‘破月’,一弦三矢,五百步可透重甲。”
夏澤“嗯”了一聲,忽問“若你是馮國章,守得住幾日?”
驚鴻不假思索“七日。”
“那我給你五日。”
驚鴻挑眉“先生要我詐降?”
夏澤抬手,將案上一封空白奏表推至她面前“不,要你光明正大進城,替馮國章守城。”
驚鴻怔住。
夏澤的聲音低得像在講故事“馮國章欠你一條命——當年你替他擋過三支冷箭。如今,你帶著我的‘降表’去見他,告訴他只要開城,我可保魯王不死,馮氏一族榮耀如舊。”
驚鴻攥緊劍柄,指節泛白“他會信?”
“他會的。”
夏澤以竹杖輕敲地面,聲音溫和得像在安撫一頭受傷的獸,“因為‘紅’也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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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瞳孔驟縮。
夏澤繼續“‘紅’不會允許魯王投降,他要在城破前,親手點燃望江台。馮國章若想保住魯帝,只能信你。”
帳外忽起風,吹動旗角獵獵。
驚鴻收劍入鞘,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麼“若我回不來呢?”
夏澤抬眸,白綾下的唇角彎成一道薄刃“那我便屠盡魯都,以滿城血雨祭你。”
驚鴻笑了,第一次笑得像十七歲的少女“好啊,那我盡量活著回來。”
夜,魯都南闕。
馮國章立于城頭,望見遠處火光蜿蜒如龍,心跳卻比鼓點還沉。
一名親兵疾奔而來“將軍,稷下使者求見!”
火光里,驚鴻紅衣獵獵,腰間懸著那枚“稷下監察使”銀章,像一彎冷月。
她抬手,將降表高舉過頂,聲音穿過夜風,字字清晰“稷下學宮驚鴻,奉夏澤先生之命,請降。”
馮國章按劍,眼底翻涌著比夜色更深的情緒。
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替他擋箭的小丫頭,血染衣襟,卻還笑著對他說“將軍別怕,我命硬。”
如今,她回來了,帶著比箭更鋒利的東西——
一個選擇。
城下,驚鴻單膝跪地,掌心攤開,赫然是一枚血色棋子。
棋子背面,刻著小小的“魘”字。
那是“紅”的影子,留給她的最後通牒。
她抬眸,望向城頭馮國章,輕聲呢喃“將軍,該落子了。”
夜風忽緊,吹得旌旗獵獵,像一場更盛大的帷幕,正在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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