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善和于年月像兩個局外人,木然地坐在原位。
他們眼睜睜看著那群氣勢洶洶的私企老板,此刻卻手忙腳亂,七手八腳地將爛醉如泥的錢正抬出了包廂。
江大善緩緩扭過頭,看向于年月,默默地舉起了筷子。
“吃點?”
“不吃就浪費了,必須吃!”于年月嘿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夾起一塊肥亮的東坡肉。
他倆都是國企大廠的書記,跟錢正這幫唯利是圖的私營業主,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說句不好听的,阜寧縣有沒有這個商會,對他們影響微乎其微。
玻璃廠和燈泡廠的訂單,如今已經排到了明年,他們發愁的,從來不是銷路,而是如何才能進一步提高產量。
與此同時。
馮瑩春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李圓圓,走出了蘭江飯店的大門。
夜風微涼,吹在臉上,帶著一絲酒氣。
“姐,咱們現在去哪兒?”馮瑩春低聲問,眼神里全是狂熱的崇拜。
在她心里,錢正那種級別的大老板,在自家老板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當然是回家!”
李圓圓轉過身,醉眼朦朧地看著馮瑩春,對他豎起一根白皙的大拇指。
“小春,這次你表現得很好,回頭給你加工資!”
“謝謝老板!”馮瑩春咧開嘴,露出一個憨厚又“甜美”的笑容。
只是這笑容,總讓人感覺脊背發涼,仿佛一頭猛虎在對你表達善意,下一秒就可能張開血盆大口。
李圓圓的嬌軀不受控制地輕顫了一下,趕忙道︰“走,送我回家!”
“好 !”
二人離開不過幾分鐘,那群老板便抬著不省人事的錢正,狼狽地沖出了飯店。
包廂內。
于年月和江大善毫無顧忌,風卷殘雲,大快朵頤。
酒足飯飽,江大善擦了擦嘴,忽然一拍額頭,像是想起了什麼。
他看向正跟一只雞腿較勁的于年月,問道︰“老于,這一餐……他們付過錢了嗎?”
于年月嘴里塞滿了肉,動作一僵,含糊不清地說道︰“應……應該付了吧?”
“服務員同志!服務員同志!”江大善扯著嗓子朝門外喊。
候在門外的服務員聞聲而入,禮貌地問道︰“兩位老板,需要上主食嗎?”
江大善心里直翻白眼。
這麼一大桌子菜,就剩我倆,還吃主食?
當我們是豬嗎?
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同志,我問一下,這頓飯……有人結賬了嗎?”江大善問得小心翼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板,這頓飯,還沒結賬呢。”
服務員的回答,如同一道晴天霹靂。
江大善和于年月感覺天都塌了。
這麼一大桌硬菜,價格絕對不菲,他倆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都不一定夠。
江大善一張臉瞬間垮了下來,求助似的看向于年月。
可于年月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唰”地一下站起身,捂著肚子,表情痛苦。
“哎喲!老江,我肚子怎麼這麼疼,不行了,我得先去趟廁所!”
“于年月!你他娘的敢跑,我明天就去你們燈泡廠鬧!”
去就去唄。
誰怕誰啊!
眼看于年月腳步不停就要溜,江大善也急了,立馬起身追了上去,破罐子破摔地大吼︰“于年月,你敢跑,我就敢吃霸王餐!”
這話一出,守在門口的服務員當場變了臉色。
怎麼著?
當著我的面,就敢揚言吃霸王餐?
真當我是空氣啊?
服務員雙臂一展,直接把門堵死,同時對著走廊大喊︰“來人啊!有人要吃霸王餐!”
于年月終究是要臉的,被這麼一搞,老臉通紅,只能停下腳步,回頭狠狠瞪著江大善,咬牙切齒道︰“飯錢,一人一半!”
“成!”江大善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最終,一頓飯,整整花了三百六十八塊。
這個數字,讓江大善和于年月心疼得直滴血。
走出蘭江飯店,兩人皆是苦著臉,分頭離去。
可沒走兩分鐘,二人又不約而同地跑了回來。
四目相對,尷尬之後,是會心的大笑。
“老江,桌上還有那麼多菜,浪費可恥,不如……打包?”
“我也是這麼想的!”
話音未落,兩人便火急火燎地沖回了飯店。
包廂里,服務員已經開始收拾殘局。
“這兩瓶酒,好像不是咱們飯店的吧?”一個服務員拿起桌上的空酒瓶。
“肯定不是,咱們飯店可沒這種酒。”
江大善和于年月正好走進包廂,听到對話,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惑。
于年月快步上前,客氣地問︰“兩位同志,能把酒瓶給我看看嗎?”
“可以。”
于年月接過酒瓶,先是放到鼻尖聞了聞。
一個酒瓶,是正常的濃郁酒香。
而另一個,酒味卻淡得幾乎聞不到。
他想了想,抬起那個酒味很淡的瓶子,將瓶口殘留的幾滴液體倒進嘴里。
吧唧吧唧嘴,于年月猛地轉頭看向江大善,咧嘴一笑,笑得意味深長。
“老江,李老板可真是狡猾啊。”
“這瓶酒,兌水了,而且還不是兌了一星半點。”
江大善歪著頭,回憶起那兩瓶酒,好像是李圓圓身邊那個叫小春的魁梧姑娘,從包廂外拿進來的。
“既然李老板根本沒怎麼喝……”
“那就是說,她之前的所有行為,都不是‘發酒瘋’,而是……故意的?”
……
錢正被送到醫院,第一時間推進急救室洗胃。
等他精疲力盡地躺在病床上,看著圍在床邊的一眾老板,聲音虛弱,眼神卻怨毒無比。
“你們都合計合計,我要那個姓李的娘們,在阜寧縣做不成任何買賣!”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應聲。
他們都是開廠子的,而李圓圓是開服裝店的。
行業不同,怎麼斷她的買賣?無非是斷她的貨源。
可誰都知道,李圓圓的貨,是從嘉興、溫州那些地方進的,他們手再長,也伸不到那麼遠。
看著這群沉默的“盟友”,錢正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大家都是老板,你錢正的廠子是大,可我們也不是你手下的工人,憑什麼為你一句話,就去得罪一個背景不明、手段狠辣的女人?
……
張家村。
隔著老遠,張大腦袋就看見了坐在村口代銷店屋檐下的身影,頓時興奮地扯開嗓子大喊。
“娘!娘!我回來了!”
代銷店門口,老花嬸正跟施陽陽聊著天,听到這熟悉的喊聲,身體一震,猛地站了起來。
她循聲望去,看到遠處那個撒腿狂奔的身影,立刻迎了上去。
別看老花嬸年過四十,跑起來卻像一陣風,轉眼就到了張大腦袋跟前。
她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從上到下地打量,眼眶瞬間就紅了。
“好好好,俺家大腦袋出息了啊!”她聲音發顫,“長高了,也黑了,可人更精神了!”
“嬸兒!”
“嬸兒,快來幫我們提點東西啊,累死了!”
後頭的李富國等人,抬著大包小包,笑哈哈地嚷嚷起來。
老花嬸這才看到他們,笑得合不攏嘴,嘴上卻罵道︰“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才出去了多久,就這麼點東西都提不動了?”
“啊呀!”
突然,老花嬸的笑聲戛然而止,發出一聲驚叫。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隊伍最後面,那由張劍豪等人抬著的擔架。
擔架上,張誠正半坐著。
老花嬸臉色一白,瞬間拋下兒子,快步沖了過去,聲音焦急萬分。
“二狗子!你這是咋了啊?!”
“嬸兒,我沒事。”張誠看著她焦急的臉,笑了笑,“就是受了點小傷,這不是回來養傷了嘛。”
話音剛落,施陽陽和趙清婉也聞訊趕來。
當看到擔架上臉色雖然帶笑,卻依舊有些蒼白的張誠時,施陽陽的美眸中瞬間噙滿了淚水,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
她跑到擔架前,淚珠滾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媳婦兒,想我沒?”
張誠看著她,笑容燦爛,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她掛著淚痕的臉頰。
“想!”施陽陽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別哭。”張誠收回手,語氣溫柔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霸道,“咱們這兒的風俗,人只要沒死,就不興哭喪著臉。”
一旁的老花嬸听得直翻白眼,這都哪門子的破風俗?
很快,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代銷店。
張誠讓人搬了張藤椅放在門口,便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享受著家鄉的陽光。
張劍豪他們則把帶回來的貨物全部搬進店里,在老花嬸的指揮下,重新擺滿了貨架。
不一會兒,得到消息的鄉親們便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小小的代銷店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爹!”
李富國看著從人群中擠過來的老爹,連忙跑過去,獻寶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滿臉得意地揚了揚。
“爹,這是我的工資,你幫我存著,一百四十塊錢呢!”
“這麼多?”李富國他爹眼楮都瞪圓了。
兒子出村滿打滿算才兩個月,就掙了一百四十塊?
“嘿嘿,這算什麼。”李富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摸出存折,“爹,我跟你說,你兒子我,很快就要當上大大大老板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存折,湊到老爹眼前。
“給你看一眼,你可千萬別出去亂說啊!”
“好好好!”李富國他爹連連點頭。
他沒什麼文化,可一後面跟著的零,他還是認得的。
當他看清存折上那一長串的零時,只覺得兩腿發軟,聲音都哆嗦了。
“富……富國,你……你在縣里到底干啥了?咋……咋會有這麼多錢?爹可告訴你,咱們老李家祖上沒出過大官,可也從來沒出過作奸犯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