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濃稠的墨汁,將整個阜寧縣城浸染。
人民醫院的高干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清晰而冰冷。
張誠躺在床上,眼神平靜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
嘉興那場生死搏殺,仿佛已是隔世的舊夢。
唯有肋下傳來的陣陣刺痛,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民警劉忠仁像一尊鐵塔,沉默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他性子太悶,張誠也懶得主動找話。
整個病房,安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張誠!”
一個清脆如黃鶯出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劉藝涵穿著一塵不染的護士服,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保溫壺,臉上掛著明媚的笑,像一道陽光照了進來。
劉忠仁看到她,那張緊繃的國字臉竟柔和了幾分,識趣地站起身。
“我出去抽根煙。”
劉藝涵卻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嶄新的香煙,遞了過去,動作自然。
“劉哥,這個給你。”
劉忠仁一愣,隨即哈哈一笑,毫不客氣地接過。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劉藝涵,女孩的臉頰瞬間染上一層緋紅,像熟透的隻果。
劉忠仁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出了病房,順手帶上了門。
劉藝涵快步走到床邊,將保溫壺放在床頭櫃上,一層層打開。
濃郁的骨湯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牛主任說,你可以喝點流食補補身子。”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往碗里盛湯,語氣輕快。
“這是我媽親手給你煲的,你快嘗嘗。”
張誠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和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心中輕嘆一聲。
這姑娘的心思,就差寫在臉上了。
他沒有去接那碗湯,而是平靜地開口。
“藝涵。”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是有家室的人。”
劉藝涵盛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僵。
她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
“誤會什麼呀?咱們是朋友嘛,你現在受了傷,朋友照顧一下不是應該的嗎?”
她甚至伸出白嫩的手指,故作輕松地在張誠的額頭上輕輕一點。
“再說了,只有思想齷齪的人,才會整天想那些情情愛愛。”
話雖這麼說,她那雙漂亮的大眼楮里,卻已不受控制地升騰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張誠心中搖頭,這丫頭臉皮薄,話說到這份上,再說就是逼她了。
他感激她的援手,但絕不能給她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好,那這碗湯,我喝了。”
張誠緩緩接過湯碗。
“謝謝你,也替我謝謝阿姨。”
他坦然的目光,讓劉藝涵再也偽裝不下去。
那層強撐的笑意在她臉上寸寸碎裂。
她猛地轉身,背對著他。
“我……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了!”
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
話音未落,她已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倉皇地跑出了病房。
過道里,劉忠仁剛點燃香煙,就看到劉藝涵捂著嘴,低著頭從他身邊跑過,肩膀微微聳動。
他手里的煙頓在半空,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
掐滅了煙,劉忠仁推門而入,看到張誠正一口一口,平靜地喝著那碗湯。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
“嘎吱——”
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
劉忠仁目光一凜,如臨大敵地望向門口。
一個穿著夾克衫,面容消瘦但雙眼精光四射的中年男人,臉上掛著熱絡的笑容走了進來。
“白局?”
劉忠仁看清來人,連忙站起身。
來人正是阜寧縣供電局的一把手,白樺風。
“老劉也在啊。”白樺風笑著拍了拍劉忠仁的肩膀,顯得很是熟稔。
“白局,您怎麼來了。”
“來看看咱們阜寧縣的英雄。”白樺風的目光落在了張誠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
劉忠仁立刻介紹道︰“張老弟,這位是供電局的白局長。”
“白局長,久仰。”張誠放下湯碗,客氣地點了點頭。
白樺風擺擺手,笑著坐到劉忠仁搬來的椅子上,隨即看了一眼劉忠仁。
“老劉,我跟小張老弟,有點私事想聊聊……”
“明白!”劉忠仁心領神會,“白局你們聊,我再去抽根煙。”
門被關上。
病房里只剩下張誠和白樺風兩人。
白樺風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誠懇表情。
“小張,我這次來,是有個不情之請。”
張誠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白局但說無妨,只要我能辦到。”
“好!爽快!”
白樺風重重一點頭,沉聲道︰“拉電入鄉的工程,想必你听說了。這是市里的頭等大事,是柳書記的臉面工程。”
“但是現在……項目進行到一半,市里的財政,沒錢了。”
張誠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早就料到。
“這麼大的窟窿,白局,就算我傾家蕩產,也是杯水車薪。”
白樺風連連擺手︰“小張啊,誤會了,市里再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扛。我的意思是,想請你幫忙,拉點投資。”
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的想法是,把供電業務,轉包出去。”
“比如,從縣城到你老家殿山鄉張家村的這條線路,可以由投資商全權出資建設。”
“建成後,電費也由投資商來收,直到收回全部投資成本為止。”
“等成本收回了,收費權再交還給供電局。”
白樺風說完,期待地看著張誠,在他看來,這已經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大誠意。
張誠听完,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內心卻已經開始了飛速的盤算。
靠收電費回本?
這個年代,老百姓連燈都舍不得點。
一筆五十萬的投資,沒個七年八年,根本別想回本。
七八年後的五十萬,跟現在的五十萬能是一個概念?
這哪里是投資,這分明是打著投資旗號的慈善。
不對。
張誠的眼神驟然一凝。
白樺風是個聰明人,他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方案的愚蠢。
他不是來要錢的。
他是來要一個……能無中生有,變出錢的“辦法”。
想到這里,張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抬起頭,迎上白樺風試探的目光,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病房的空氣都為之一滯。
“白局,你這個方案……是說給普通商人听的。”
“可你今天既然找到了我。”
張誠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想必,也不是為了听我說‘不行’這兩個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