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岩城府邸的議事廳里,長桌兩端的氣氛如同被拉緊的弓弦。艾格尼絲坐在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銀質茶杯邊緣,她的對面,是那個從踏入這座城市起就始終挺直著脊梁的年輕姑娘。楊浩和其他幾位女性則分坐兩側,像一場審判的陪審團,又像一群饒有興致的觀眾,安靜地注視著這場屬于兩個女人的對峙。伊莎貝拉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更多地停留在了那個綠皮膚的男人身上,那是一種混雜著厭惡、好奇與本能警惕的復雜審視。
一個士兵將那個散發著淡淡血腥與防腐藥劑味道的木盒子,穩穩地放在了伊莎貝拉面前的長桌上。蓋子被打開了,那顆曾經屬于菲利普伯爵的頭顱,就這麼安靜地躺在鋪著黑色天鵝絨的底座上。他的眼楮還圓睜著,定格著生命最後一刻的驚恐與不甘。伊莎мь伸出手,輕輕地扶住了那個木盒子,她的手指很穩,沒有絲毫的顫抖。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哭出來,但她沒有。
“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她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那聲音很平靜,听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仿佛她問的不是自己父親的死因,而是一場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戰役。
艾格尼絲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同樣用一種平靜到近乎于冷漠的語調回答︰“很簡單。我們夜襲了你們的營地,制造了混亂,然後,在主帥大帳里,把他斬首了。”
伊莎貝拉扶著木盒子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楮里第一次出現了困惑。“赫爾曼公爵在給王都的戰報里說,我父親……是在率領騎兵與叛軍主力決戰時,英勇犧牲的。”
“那就按他的說法來吧,”艾格尼絲放下了茶杯,那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議事廳里顯得格外清晰。她看著伊莎貝拉,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卻又帶著幾分嘲諷的笑容,“對我來說,這不重要。無論是決戰犧牲,還是在睡夢中被割掉腦袋,都改變不了他已經死了這個事實。過程,只是寫給活人看的劇本罷了。”
“是你把他斬首的嗎?”伊莎貝拉沒有理會她那番關于“劇本”的言論,而是固執地、一字一頓地追問道。在她的認知里,能在一場數千人的混戰中,精準地找到並殺死敵方主帥的,只有可能是對方的最高統帥。她以為,這是屬于兩個貴族之間的、最後的對決。
這個小姑娘,還真是執著得可愛。她似乎覺得,她父親的腦袋被誰割下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或許在她看來,死在另一個貴族手里,總比死在某個無名小卒的刀下要體面得多。真是……可悲的邏輯。
他看著那兩個女人之間的對峙,心里忍不住暗自吐槽。
艾格尼絲正想開口,那個從始至終都像影子一樣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的黑發姑娘,卻忽然站了起來。
“是我。”
阿黛拉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瞬間鑿開了議事廳里那層虛偽的平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身上。伊莎貝拉也猛地轉過頭,她看著這個身材嬌小、面容冰冷的黑發姑娘,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楮里,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你?”伊莎貝拉的聲音因為震驚而微微有些變調,“你是誰?我從未在北境的貴族名錄上見過你的家族徽章。”
“我沒有家族,也不是貴族。”阿黛拉迎著她那審視的目光,平靜地回答,“我只是鐵岩城的一個戰斗教官。”
“那你來自哪里?卡林迪亞?”伊莎貝拉追問道,她似乎還想為父親的死,找到一個哪怕是同屬一個王國的、牽強的理由。
阿黛拉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清晰地吐出了那個徹底擊碎伊莎貝拉所有尊嚴的答案。
“我來自伊爾森。”
伊爾森人。
一個平民。
一個來自敵國的、沒有任何身份和榮譽可言的平民,在夜里,潛入營帳,割下了她父親,一位帝國世襲伯爵的頭顱。
真相狠狠地刺入了伊莎貝拉的心髒。那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比死亡還要讓她感到難受的、巨大的羞辱。她父親的死,不再是一場戰爭中的不幸,而是變成了一個可笑的、骯髒的、可以被任何一個街頭酒鬼拿來嘲笑的丑聞。埃森巴赫家族的榮譽,在這一刻,被徹底踐踏在了泥土里。
她緩緩地站起身,那張清秀的臉上,所有的血色都已褪盡,只剩下一片如同北境冬雪般的蒼白。她沒有再去看那個木盒,也沒有再去看艾格尼絲,她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阿黛拉身上,那雙清澈的眼楮里,燃燒著一種近乎于自毀的、決絕的火焰。
“我,伊莎貝拉•埃森巴赫,以我父親菲利普伯爵的名義,在此向你提出決斗。”她的聲音不大,卻無比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為了挽回我家族被玷污的榮譽。你,敢接受嗎?”
阿黛拉看著眼前這個因為家族榮譽而將自己逼入絕境的女孩,那張總是冰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近乎于憐憫的表情。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地走上前,將那把她從不離身的、還殘留著菲利普伯爵血跡的彎刀,輕輕地放在了長桌之上,發出了“嗒”的一聲輕響。
那聲音,便是她的回答。
“有意思,”他看著眼前這劍拔弩張的兩個女人,又看了看旁邊那個一臉“早就料到會這樣”的艾格尼絲,終于忍不住開口了,那聲音里帶著幾分不正經的調侃,“你們貴族解決問題的方式,還真是……古典。不過我得提醒一下,我們這兒的決斗,可不興點到為止那一套。上了決斗場,要麼站著,要麼躺著,沒有第三個選項。伊莎貝拉小姐,你確定要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