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與追擊持續到了正午才算告一段落。帝國的潰兵如同被驚散的獸群，徹底失去了組織和方向，要麼在追擊中被斬殺，要麼亡命般地逃入了更深的、人跡罕至的山林。艾格尼絲沒有下令繼續深入，而是選擇了收攏部隊，開始了一項更加實際的工作——打掃戰場。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捷，戰利品豐厚得令人咋舌。那數千頂帳篷，數不清的武器鎧甲，還有雖然被燒毀了一部分、但依舊數量可觀的糧草和物資，對于剛剛經歷過圍困、百廢待興的鐵岩城來說，無異于一筆天降橫財。
楊浩沒有參與清點戰利品的細節，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照顧阿黛拉身上。莉娜不在，他只能笨手笨腳地用干淨的布條為她簡單處理了皮外傷，又從戰死軍官的帳篷里翻出了最厚實柔軟的毛毯，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安置在馬車里。他自己則騎著馬，與同樣騎在馬上的艾格尼絲並行，一同踏上了返回鐵岩城的路途。
歸途的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靜。空氣中，勝利的狂喜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戰之後的疲憊和思索。艾格尼絲一手拉著韁繩，目光卻沒有看著前方，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身後那輛顛簸的馬車。
“阿黛拉，”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打破了這份沉默，“你把敵軍的主帥殺了？”
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道縫，露出了阿黛拉那張還有些蒼白的臉。她靠在柔軟的墊子上，听到艾格尼絲的話，點了點頭，回答道︰“嗯，他好像說自己叫……菲利普。”
艾格尼絲的神情凝滯了片刻，似乎這個名字觸動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經。
楊浩察覺到了她的異常，接口說道︰“那家伙的腦袋還留著呢，我讓哥布林裝起來了。那玩意兒應該挺值錢的，回頭可以掛在城牆上當個紀念品。”
話音剛落，不遠處一個扛著個沉甸甸的、還在向下滴著不明液體的布包的哥布林，听到首領提到自己，還頗為自豪地挺了挺胸膛，用力拍了拍那個布包。
艾格尼絲看著哥布林那副獻寶似的滑稽模樣，臉上的神情卻愈發凝重。楊浩看出了端倪，不由得問道︰“怎麼，這個菲利普有什麼問題嗎？”
“菲利普•埃森巴赫，是帝國的老牌伯爵，他的家族在南境頗有勢力，”艾格尼絲緩緩說道，語氣里帶著一種屬于這個世界貴族的復雜，“我和他……在幾年前的宮廷宴會上還打過交道。只能說，他不是個討喜的人，但確實是帝國冊封的實權貴族。”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向他解釋一種他可能無法理解的規則︰“一般來說，在我們這片大陸的戰爭中，貴族之間，尤其是高級貴族，是不會輕易對彼此下殺手的。這既是出于一種不成文的禮儀，也是因為他們自身擁有的政治價值。活捉一個伯爵，遠比殺死他能換來更大的利益，比如高昂的贖金，或者……政治上的籌碼。”
楊浩听完，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艾格尼絲就立刻轉過頭，看向馬車里的阿黛拉，語調也瞬間變得柔和而堅定。
“不過，“ 她說，”你不用多想，阿黛拉。當時的情況一定萬分凶險，你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勝利，你做的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和帝國已經徹底撕破臉，所謂的貴族禮儀不過是一塊遮羞布罷了。”
她的話語安撫了阿黛拉，但眉宇間那份擔憂卻並未散去，“只是……這麼一來，就等于把我們和帝國之間最後一點回旋的余地也給徹底堵死了。殺死一名伯爵，這在帝國上層看來，是遠比擊潰一支軍隊更嚴重的挑釁。赫爾曼……恐怕會被徹底激怒。”
楊浩听著這番話，心中一陣無名火起。他嗤笑一聲，
“我算是听明白了。死了幾萬個普通士兵，屁事沒有，因為那只是數字。死了一個貴族老爺，反倒成了天大的事。嗯，真不愧是你們這該死的西方封建社會。”
那句充滿現代觀念的嘲諷，就那麼赤裸裸地飄散在北境清冷的空氣里，讓周遭那些還在為勝利而興奮的士兵都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寒意。艾格尼絲勒住了韁繩，馬匹不安地刨了刨蹄子。她沒有立刻反駁，只是轉過頭，用那雙海藍色的眼楮，認真地、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他。
馬車里，阿黛拉似乎也听到了這番對話，車簾的縫隙動了動，卻沒有再掀開。
就在楊浩以為她會像尋常貴族那樣，搬出“榮譽”或者“傳統”來為自己辯護時，艾格尼絲卻搖了搖頭，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清晰。
“你說的沒錯，楊浩，這個世界，有時候確實爛得透頂。我擔憂的，從來都不是那套可笑的貴族禮儀。殺死菲利普，或者任何一個擋在我們面前的貴族，我不會有半分猶豫。”
她策馬上前一步，與他並肩，目光望向遠處鐵岩城那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黑色輪廓。
“我所考慮的，是鐵岩城的未來。我們現在是一座孤島，楊浩，四面八方都是對我們虎視眈眈的眼楮，不止是赫爾曼。北境還有許多保持中立，甚至對王都心懷不滿的領主。他們在觀望，在掂量我們的實力，也在評估我們的……為人和行事。”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那雙美麗的眼楮里，第一次流露出屬于統治者的、深沉的謀慮與疲憊。
“殺死一名戰場上的將軍，和公開處決一名被俘的帝國伯爵，在那些中立者眼中，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信號。前者代表我們足夠強大，後者……則代表我們足夠瘋狂，不按任何規矩出牌。他們會敬畏我們，但更會……懼怕我們。而恐懼，往往會把那些本可以成為朋友的人，推到敵人的陣營里去。”
艾格尼絲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尤其是在闡述如此復雜的政治考量。她似乎也覺得有些累了，最後只是補充了一句，那話語里帶著幾分無奈，也帶著幾分只有他能听懂的親昵。
“我的戰爭，不僅僅是在戰場上。我需要讓他們相信，跟著我，能得到土地和安寧，而不是無休止的、沒有底線的廝殺和混亂。”
“我需要你的力量，楊浩。但我也需要……讓你明白我肩上背負的東西。”
楊浩沉默了。他看著她那張寫滿了認真和坦誠的臉，看著她眼中那屬于領主、也屬于他的女人的光芒，心中的那點無名火，漸漸熄滅了。他忽然意識到，艾格s尼絲思考問題的層面，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軍事勝負。她不僅僅是他的情人，更是一個肩負著數萬人生死的統治者。他或許可以嘲笑這個世界的規則，但她，卻必須戴著鐐銬，在這片爛泥里跳出最美的舞蹈。
“我明白了，”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戴著手套的手，那動作堅定而有力，“教我，艾格尼絲。教我這個世界的玩法。我會學著……去理解你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