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箭！”
冰冷的命令從楊浩口中吐出，卻被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只傳達給身邊的幾名弓箭手隊長。城牆之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如同被頑童隨意拋灑的木棍，軟綿綿地、不成規模地飛向城下那黑壓壓的騎兵方陣。大部分箭矢甚至沒能飛到足夠遠的距離，便無力地墜落在地，只有寥寥幾支，不痛不癢地釘在了帝國騎兵的盾牌上，發出幾聲沉悶的“篤篤”聲。
“就這？” 城下的帝國士兵們發出一陣哄笑，那笑聲里充滿了對鐵岩城“虛弱”防御的輕蔑。
楊浩靠在城垛上，看著下方那些耀武揚威、卻被困在原地無計可施的騎兵，臉上露出了一個如同狐狸般狡猾的笑容︰“繼續，保持這個頻率。零星反擊，別嚇跑了他們，後面的大魚還沒來呢。”
艾格尼絲走到他身邊，她的傷口已經被莉娜用最好的藥膏處理過，雖然依舊隱隱作痛，但早已無礙行動。她遞給楊浩一個裝滿了溫水的水囊，目光落在下方那如同無頭蒼蠅般亂撞的騎兵陣上，聲音里帶著一絲嘲弄︰“看來我們的博林先鋒官，是真的黔驢技窮了。”
她看到楊浩握著城垛的手指因為持續的觀察而微微收緊，便伸出自己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輕輕地、帶著安撫的意味，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那肌膚相觸的瞬間，楊浩的手臂明顯放松了下來。
“怎麼？” 她輕聲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只有兩人能懂的親昵，“你在擔心？”
“擔心？” 楊浩轉過頭，看著她那雙在清冷日光下顯得格外剔透的藍色眼眸，咧嘴一笑，也壓低了聲音，“我是在擔心……萬一赫爾曼那老狐狸不上當，覺得咱們是塊硬骨頭，直接圍而不攻，跟咱們耗下去……那可就不好玩了。”
其實……我更擔心你。 這後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剛才她從馬背上摔下來的那一幕，雖然是計劃好的，卻依舊讓他心頭猛地一緊。這個女人……有時候，比他想象中還要……瘋狂。
艾格尼絲似乎看穿了他那點沒說出口的心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她沒有戳破，只是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用一種近乎撒嬌的、帶著點小埋怨的語氣說道︰“你是在心疼我？”
楊浩聞言，立刻換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的錯，我的錯。等打完了仗，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他特意加重了“補償”兩個字，眼神里充滿了暗示，惹得艾格尼絲臉頰一熱，嗔怪地抽回了手。
城牆上的氣氛，在這場戰爭大戲的間隙，竟因為他們這番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而變得有些……旖旎起來。
城牆之下，曠野之上。
博林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他看著城牆上那稀稀拉拉、如同撓癢癢般的箭雨，又看了看自己這三千名裝備精良、卻因為沒有攻城器械而只能在城外干瞪眼的精銳騎兵，一股巨大的、無處發泄的憋屈和憤怒，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翻涌。
可惡！可惡啊！ 他用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堅硬的甲片硌得他生疼。就差一點！剛才在陣前，我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能把那個該死的女人抓在手里了！到時候，挾持她號令全城……何等的榮耀！何等的功勛！ 他越想越不甘心，那份“擊敗”女爵的狂喜，早已被無法擴大戰果的現實給消磨得一干二淨。
“大人！我們……我們總不能就這麼一直耗下去吧？！” 身邊的副官焦急地問道，“城牆上那些弓箭手雖然不怎麼樣，可……可那兩個灰不溜秋的石疙瘩，一直沒動靜，看著就讓人心里發毛啊！”
“我當然知道！” 博林煩躁地咆哮道，“傳我的命令！讓弓箭手下馬，對著城牆自由射擊，壓制他們！其他人！就地取材！砍樹！給我做雲梯！最簡單的那種！我今天……就算用人命填，也要第一個登上鐵岩城的城頭！” 他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只想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來洗刷自己此刻的無能和窘迫。
就在他歇斯底里地下達著這個近乎自殺式的命令時，大地，開始輕微地顫動起來。
“轟隆隆……轟隆隆……”
沉悶的、如同滾雷般的巨響，從他們後方的地平線上傳來，並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怎麼回事？！地震了嗎？！” 有士兵驚慌地喊道。
博林猛地回頭，只見南方那條通往索倫堡的主干道上，煙塵滾滾，遮天蔽日！在那漫天的煙塵之中，無數面繡著斯特勞斯家族徽記的旗幟，如同從地獄里冒出來的死亡森林，密密麻麻，迎風招展！
緊接著，一排排身著重甲、手持塔盾和長矛的重裝步兵，邁著整齊劃一的、令人心悸的步伐，如同移動的鋼鐵城牆，緩緩地出現在視野之中！在他們身後，是更多的弓箭手、弩兵，以及早已搭好的雲梯！
赫爾曼公爵的主力大軍，到了！
博林的心，在看到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來的龐大軍團的瞬間，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這個“先鋒官”表演拙劣獨角戲的時間……結束了。他臉上那因為瘋狂而扭曲的表情，迅速地轉變成了一種謙卑的、帶著討好意味的恭敬。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嶄新的鎧甲，撥轉馬頭，朝著大軍的方向，迎了上去。
當他看到那個騎在一匹神駿的黑色戰馬上、被無數親兵簇擁著的、如同山岳般沉穩的身影時，他立刻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卑職博林！參見卡瓦諾大人！”
卡瓦諾伯爵，赫爾曼公爵麾下最得力的干將之一，也是這次中路大軍的統帥。他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塵土里的博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起來吧。” 卡瓦諾的聲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沒有立刻詢問戰況，只是目光越過博林的頭頂，看向遠處那座黑色的、沉默的城池，以及城外那兩個顯得格外突兀的、灰色的圓形碉堡。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皺了一下。
“博林先鋒官，辛苦了。” 卡瓦諾終于開口，那語氣，像是上級對下級最公式化的慰問，帶著一種天生的、屬于世襲大貴族的疏離。他的臉上甚至擠出了一個程式化的、毫無溫度的微笑，“能在決斗中擊敗叛逆女爵，重挫敵人士氣，你的功勞，我會如實向公爵大人稟報的。”
博林听到“功勞”兩個字，心中一喜，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表忠心的話。
“現在，” 卡瓦諾卻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語氣一轉，變得不容置疑，“讓你的人退下來休整吧。”
他用馬鞭的末梢，隨意地指了指身後那如同鋼鐵森林般的龐大軍團，那姿態，如同在指點自家的後花園。
“真正的攻城，該交給我們主力了。”
博林臉上的喜悅瞬間凝固。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卡瓦諾那張寫滿了傲慢和理所當然的臉。
功勞？我的功勞？他就這麼……輕飄飄地……用‘挫敗士氣’四個字，把我豁出性命換來的勝利，給抹掉了？！然後……就讓我退下？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份剛剛燃起的、名為“榮耀”的火焰，被這盆冰冷的、名為“現實”的髒水，兜頭澆滅。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舞台上賣力表演、丑態百出的小丑，而台下的觀眾，在看完了他這出鬧劇之後，便毫不留情地，將他趕下了台。
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想要爭辯，想要告訴他們自己的“功績”，卻發現，在卡瓦諾那冰冷的、如同在看一個死物的眼神注視下，自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大人。”
最終，他只能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充滿了屈辱和不甘的字，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