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清晨,天空像被漂洗過的舊帆布,裂隙中央那道曾貫穿雲層的幽藍電弧終于熄滅,只留下一圈焦黑的殘影。風從裂縫深處吹來,帶著硫火與金屬混合的腥味,卻再也不是死亡的氣息。軍區廣播塔第一次播放了非警戒狀態的舒緩音樂,旋律在廢墟間磕磕絆絆,像蹣跚學步的孩子。
幸存者們鑽出地下掩體,仰頭看見陽光透過稀薄雲層,照在彼此骯髒卻活著的臉上。有人當場嚎啕大哭,有人跪地親吻焦土,更多的人沉默地走向軍區委員會臨時搭建的登記帳篷——他們要先確認自己的名字是否還在“生還者名冊”里,然後才能領取今日份的清水與壓縮餅乾。
委員會把指揮部設在半截尚算完好的圖書館里。大理石台階被炮火削去了稜角,台階下方,兩張巨幅圖紙並排鋪開
a 方案——《整體遷移計劃》放棄這片被裂隙腐蝕的土地,全員轉移至三百公里外的舊航空城,依托尚未完全坍塌的航站樓與跑道,重建一座移動式要塞。
b 方案——《原址修復計劃》用高能填埋劑封閉裂隙,在廢墟上重塑軍區,新增三層環形防御,命名為“外環火域”“中環兵屯”“內環晶壁”。
兩套方案背後各站著一堵人牆。
支持遷移的,是後勤處與醫療部。他們計算過現有地基含裂隙殘渣,土壤輻射值超標七倍,地下水網有可能被次元菌絲污染,十年內無法徹底淨化。繼續留在此地,等于慢性自殺。
支持原址的,則是前線作戰旅與工程團。他們指著被硝煙燻黑的旗桿,說那里曾插過軍區的鷹徽;指著彈坑累累的主干道,說那里埋過他們兄弟的骨。離開,等同于第二次死亡。
會議室里,吊燈早被震碎,取而代之的是十幾盞戰術射燈,白光直刺人眼。橢圓桌上,空罐頭盒與速溶咖啡袋堆成小山,煙灰缸里的煙頭像極微型火山。
“留在這里,我們連干淨的水都喝不上!”後勤處長老梁把搪瓷缸重重一放,水濺出來,在圖紙上洇出深色圓斑。
“遷移?你打算把三千名傷員塞進幾架運輸機?”作戰旅長秦戈冷笑,他的左臂還吊著繃帶,卻毫不妨礙他用右手拍桌子,“航空城的跑道早被酸雨腐蝕,起落一次就等于賭命!”
“我們可以分批——”
“放屁!分批就是把尾巴留給次元獸當點心!”
聲音一層高過一層,像兩股浪潮相撞。記錄員小王躲在角落,鍵盤敲得飛快,生怕漏掉任何一句足以被日後清算的激烈措辭。
凌晨兩點,爭論仍無結果。委員會主席,鬢角全白的軍區區長趙天雄,用指節敲了敲殘破的黑板“投票吧,再吵下去,天又要亮了。”
白紙條發下去,所有人都在燈下挺直脊背。有人捏著筆遲遲不落,有人寫完迅速折成方塊。箱子里紙片沙沙作響,像冬夜踩過枯葉。
唱票的聲音回蕩在圖書館穹頂
“b。”
“a。”
“b。”
……
最終統計b 方案一百零七票,a 方案一百零二票。
多五票。
沒有歡呼,也沒有哀嚎,只有長椅發出的吱呀聲——半數人同時松了勁。區長趙天雄收起紙條,淡淡宣布“原址修復通過。散會,明早六點,工程團先上裂隙。”
三環之界
決議生效的第三日,大型填埋劑“灰堇4”被注入裂隙。墨綠色凝膠在地下膨脹、固化,像給深淵塞上一枚巨大軟木塞。
隨後,軍區版圖被重新丈量,劃分出三道同心圓
外環火域半徑距原城牆五百里。
地貌鐵絲網、壕溝、地雷田交織,每一寸土地都埋設智能反坦克雷,引信與紅外線夜視儀並聯。夜視儀的攝像頭像幽藍螢火,一旦捕捉到超過設定閾值的生物熱信號,地雷即刻自轉角度,噴射鎢合金穿甲彈。
巡邏十機一組的智能機器人士兵。它們的裝甲涂有防酸蝕陶瓷,關節處以液態金屬潤滑,行走時發出類似鐘表上弦的 噠聲。每小隊攜帶一門可折疊式等離子炮,內置 ai 敵我識別,誤擊率低于 00001。
中環兵屯半徑五百里至城牆根。
地貌混凝土加固的蛇腹形塹壕,每隔三百米設一座復合哨塔。塔身以廢舊列車車廂焊成,塔頂裝 127 重機槍與可升降機炮。
人類士兵重新出現在這里。他們腰間掛著舊式對講機,背後背著晶核電池包。換崗時,兩班人會在塔下抽煙,把煙蒂踩進土里,再抬頭看天——那里不再有裂隙閃電,卻依舊飛著零星的偵察無人機。
內環晶壁
城牆高十八米,基座厚六米,由裂隙殘渣混以速凝水泥澆築,表面嵌滿晶核碎片。
炮塔每隔十米一座,炮管由次元獸脊骨與超導銅線纏繞而成,發射時會先抽取城牆內嵌晶核的能量,在空中拉出藍白色光矛。
城門四座,門板是整塊航空合金切割而成,閉合時像把斷裂的世界重新焊上。門楣上用燒蝕槍刻著一行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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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此重生。”
修復開始後的第十天,雨雲罕見地散去。
秦戈旅長親自帶著工兵連,把第一車磚塊推進內環。磚是就地取材,用裂隙殘渣與陶土高壓燒制的,顏色暗沉,卻堅硬得能磕碎鑽頭。
老梁後勤處長也來了,他手里拎著一個褪色的塑料桶,里面裝著從淨化站接來的清水,桶身晃蕩,水面反射出天空。
“我仍不認同留下,”老梁把桶放下,聲音低卻誠懇,“但我服從決定。今天,我給你們送水,明天,我給你們送飯。”
秦戈咧嘴一笑,繃帶下的傷口還滲著血絲,卻不妨礙他單手舉起一塊磚,重重碼在牆基上。
磚與磚之間發出清脆的踫撞,像某種古老而新鮮的音節,穿過廢墟上空,回蕩在仍帶焦糊味的空氣里。
一個月後,裂隙上方長出了一片細小的白花。植物學家說,那是“灰堇4”與土壤反應後的副產物,無毒,根系能穩固填埋層。
白花沿著曾經的裂縫邊緣一路盛開,像給這道猙獰傷疤縫上一道淺色花邊。
黃昏,最後一班機器士兵完成巡邏,列隊穿過外環雷區。它們的眼部傳感器在夕陽下反射出柔和橙光,像一串移動的燈籠。
城牆之上,新兵第一次站夜崗,緊張地攥著對講機。老兵拍拍他的肩,指向遠方“別怕,看那邊——”
地平線盡頭,殘陽如血,照在尚未完工的晶核炮塔上,塔身像一柄出鞘的劍,沉默而堅定。
風掠過白花,掠過雷區,掠過哨塔,掠過城牆,最終消散在暮色深處。
世界仍滿目瘡痍,但第一道牆已經立起。
他們叫它余燼之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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