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歸來,一連三日,沈硯之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不見天日。
那夜燭火映出的詭譎幻象,像一枚燒紅的烙鐵,在他心頭狠狠地燙下印記。
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頁先帝朱批的殘頁,指腹粗糲的觸感仿佛能穿透紙背,直抵那段被塵封的歷史。
“不對,不對勁……”
沈硯之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像隔著一層迷霧,看不真切。
他重新點燃燭火,將殘頁湊近。
燭光搖曳,將那些龍章鳳姿的字跡拉出長長的影子,仿佛無數只無形的手,在黑暗中蠢蠢欲動。
他無意間滴落一滴燭油在燈芯上,那火苗“呲啦”一聲,竄起老高。
就在那一瞬間,他發現,只有當燭火的角度傾斜到某個特定的位置,牆壁上才會浮現出那些重疊的人影,那些朝著火焰中心跪拜的“守燈人”。
而更詭異的是,他嘗試著將一滴血滴在燈芯上,口中喃喃念出那三個字︰“莫續燈……”
剎那間,幻象重現,而且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逼真!
那些“守燈人”的面容,扭曲而麻木,仿佛被抽走了靈魂的傀儡。
沈硯之如遭雷擊,猛地後退幾步,撞翻了身後的書架。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終于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妖孽作祟,也不是什麼幻象!
這是林清梧的手筆,是她早就設好的局!
她早就知道他會查閱這頁殘頁,也早就知道他一定會心生疑惑。
她利用了“墨韻通靈”之術,將她的記憶,她的所見所感,封印在了這頁小小的殘頁之中,只為了傳達給他一個人!
“好一個林清梧,好深的心機!”沈硯之咬牙切齒,心中五味雜陳。
與此同時,文華殿的密室之中,林清梧正襟危坐,面前是一張巨大的“心紙”陣圖。
這張圖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無數個光點,每一個光點,都代表著一個人的命格。
她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其中一個光點。那個光點,正是沈硯之。
這幾日,沈硯之的命格光點忽明忽暗,搖搖欲墜,就像風中殘燭,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但即便如此,它卻始終沒有完全熄滅,依然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看來,他果然還是動搖了……”林清梧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她抬起頭,對站在一旁的謝昭容吩咐道︰“昭容,將三州‘文心燈’的民情錄調出來,我要親自過目。”
“奴婢遵命。”謝昭容恭敬地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很快,一卷卷厚厚的民情錄便被送到了林清梧的面前。
她一頁一頁地翻閱著,目光專注而認真。
民情錄上記載著,自從推行“文心燈”以來,三州的社會治安明顯好轉。
百姓們每天都會自覺地誦讀三遍《正字篇》,童子們習字的錯誤率也大大降低,盜竊案件減少了七成,就連街頭巷尾的謗言也幾乎絕跡了。
“你看,火滅了,人卻活了。”林清梧合上最後一卷民情錄,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謝昭容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輕聲應道︰“娘娘所言極是。”
然而,就在她應聲的同時,卻悄悄地將一份“失語癥童案卷”夾入了焚檔堆的最底層。
那份卷宗上記載著,一個孩子因為背不出“忠”字,被先生責罰默寫三千遍,最終導致失語,再也無法開口說話……
三日後,沈硯之終于走出了書房,直奔文相府而去。
他沒有提先帝遺詔的事情,也沒有質問林清梧的所作所為。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問道︰“娘娘,若有一地,百姓皆順,卻無人能哭,無人敢怒,此為治世乎?”
林清梧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她只是淡淡地說道︰“硯之,隨我來。”
她帶著沈硯之登上文華殿的頂閣,指著懸掛在全國各地的“文心燈”圖,緩緩說道︰“你看,千燈如星,無一熄滅——這不是壓迫,是共識。”
她的指尖在地圖上輕輕劃過,最終停在了南境的一州之地︰“昨夜,此地有人用古篆寫了一個‘悲’字,被鄰里舉報。今日,他已自願焚書謝罪。”
沈硯之沉默了,他看著地圖上那盞閃爍著微弱光芒的“文心燈”,心中充滿了無力感。
良久,他才抬起頭,語氣堅定地說道︰“我要去那州。”
林清梧的眸光微微一動,似乎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點頭應允道︰“準了。昭容,你隨沈大人一同前往,務必保護他的安全。”
“奴婢遵命。”謝昭容領命道。
前往南境的路上,沈硯之的心情十分復雜。
他既想親眼看看“文心燈”下的真實景象,又害怕看到他所不願看到的事實。
為了更接近當地百姓,沈硯之故意在一次騎行中落馬,借機與一位正在田間勞作的農夫攀談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老鄉,你們……怕燈嗎?”
那農夫聞言,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
沈硯之繼續追問道︰“那……如果燈滅了呢?”
農夫的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起來,他像一個被人操控的傀儡,機械地重復著一句話︰“燈不能滅,燈滅則亂,燈滅則亂……”
沈硯之看著農夫麻木的表情,心中的怒火再也無法抑制。
他緊緊地握住劍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這不是信仰,這是馴化!這是對人性的徹底扼殺!
當夜,驛站之中。
沈硯之獨自坐在房間里,借著昏暗的燭光,他緩緩地拆開了貼身攜帶的暗袋。
那里面裝著的,是他最後的希望,也是他即將做出的一個重要決定……當夜,驛站內燭火昏黃。
沈硯之屏退左右,反鎖房門,動作如獵豹般敏捷,哪有半點病弱書生的模樣?
他從發間小心翼翼地抽出一物——那是南宮井苔紙的殘片,薄如蟬翼,藏得極深。
這玩意兒,可是他冒著被林清梧發現的風險,偷偷順來的。
他咬破指尖,一滴鮮血滴落在殘片之上。
剎那間,血色暈開,紙上竟浮現出一段從未見過的文字,字體古拙,卻力透紙背︰“字可封,火可熄,心不可鎖——梧桐不焚,自有風起。”
沈硯之瞳孔驟縮,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
梧桐……林清梧!
她這是在暗示什麼?
正當他欲細察之時,窗外忽然傳來三聲沉悶的“嗡鳴”,如同巨鐘被敲響,震得他耳膜發麻。
這聲音,與山寺那夜的文心爐鳴,如出一轍!
他心頭一凜,猛地推開房門,只見謝昭容一襲素衣,靜靜地立于屋檐之下,手中捧著一盞造型古樸的燈。
詭異的是,燈內空空如也,沒有火焰。
“沈大人,該走了。”謝昭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與往日的恭敬大相徑庭。
她微微抬起燈,燈壁上竟刻著極細小的字,若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相爺說,您該回來了。”
沈硯之看著那盞無火之燈,又看了看謝昭容毫無表情的臉,心中的疑惑更甚。
林清梧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他緩緩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冷聲道︰“相爺的命令,我向來不敢違抗,不過,走之前,我還有一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