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宴會來得如此急,羅有諒的三個姑姑憂心忡忡。
羅海濤帶著江詩雨來的時候神情也是有些緊張的。
“今天,叫大家來,就是想說清楚一些事情,老頭子我也知道,自己怕是沒多少時日了。”
紅木圓桌旁的空氣像被冰鎮過,羅老爺子咳了兩聲,指節叩著桌面發出沉悶的響。
青瓷碗里的參湯還冒著熱氣,可誰也沒心思動筷子,連窗外飄進來的燻香都帶著股澀味。
羅有諒的三個姑姑坐成一排,老三羅慧婷眼神往江詩雨身上瞟。
那女人今天穿了件藕荷色旗袍,領口別著枚碎鑽胸針,襯得脖頸又白又長,呢子大衣掛在椅子後。
“爸,你可別這麼說,您身體好好的,說這些干嘛?”
羅慧琳捏緊筷子,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就是爸,你別亂想,有什麼事情,你給我說就是了。”
羅慧欣接話。
“大姐,二姐,瞧你們說的,爸能有啥事跟你們說?要是真有啥事,告訴你們也沒用。”
江詩雨語氣溫婉,可是听著卻不怎麼好听。
“行了,你少說幾句。”
羅海濤眉頭一皺,隨後抬頭看著羅老爺子。
“爸,您放心,只要有我為,這個家亂不了。”
羅老爺子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
“哼!你?你頂啥用?爬了一輩子還沒進內政,給你機會也不中用。”
“爸,這能怪海濤嗎?還不是他不想連累您,怎麼就是他的不是了?”
“我叫你少說點話,你耳朵聾了?”
江詩雨被吼了一句,頭一歪,徹底的不吭聲了,這個家從來就沒把她當自己人過
“爸的身子不怎麼好,弟妹你就別添亂了。”
羅慧琳放下筷子,銀鐲子在腕間滑出細響,“你也不年輕了,我們羅家的規矩,海濤該多教教才是。”
江詩雨指尖絞著旗袍盤扣,睫毛垂得低低的,耳尖卻紅得發亮。
她嫁進羅家這麼多年,每次家庭聚會都像在走鋼絲,話多說一句是不懂事,少說一句是擺架子,連今天涂的口紅,出門前都被羅海濤念叨了句“太扎眼”。
“我不是添亂。”
她聲音輕得像飄絮,卻偏要往人耳朵里鑽,“上次海濤為了那城東的開發區項目熬夜寫報告,還不是怕審批時有人拿您說事?他這官當得,步步都得踩著棉花走。”
“放肆!”
羅老爺子猛地拍了下桌子,青花瓷碟震得叮當作響,“我羅家的事,啥時候輪到你插嘴了?”
他渾濁的眼楮掃過江詩雨,像帶著鉤子,“當年要不是你哭著喊著非他不嫁,海濤至于被調到信訪局蹉跎?”
江詩雨肩膀一顫,忽然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里裹著冰碴︰“原來在您眼里,我連替他說句公道話的資格都沒有。”
她抬手摘下胸針,鑽石在燈光下晃得人眼暈,“當年要不是我爸,您能活下來嗎?是,我家是敗落了,我也是一個破落戶,難道這一切不是我應得的?”
羅海濤听著她的話喉結滾了滾,伸手想拉她,卻被她側身躲開。
他這才發現江詩雨旗袍後領起了褶皺,以前在外面,沒少太太笑話她小家子氣,此刻卻像根針戳在她心上。
“爸,弟妹她……”
“住口!”
羅老爺子把茶盞往桌上一墩,茶水濺到羅慧欣的手背上,她慌忙掏紙巾,卻听見老爺子喘著粗氣說,“我今天叫你們來,是想把老宅過戶給有諒……你們三個,還有海濤,誰也別想打歪主意。”
江詩雨捏著披肩的手指猛地收緊,碎鑽胸針硌在掌心卻覺不出疼。
方才還冰著的臉頰忽然燒起來,她垂眼盯著桌布上暗紋的纏枝蓮,嘴角不受控地往上翹,又慌忙用咳嗽掩住。
“爸!”
羅慧婷猛地推開椅子,檀木椅腳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響。
羅老爺子抬頭看了羅慧婷一眼,眼皮一抬,“最近你在干什麼,我心里一清二楚,教育部門那個男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原來老爺子心里跟明鏡似的,那些嚼舌根的老女人爭了半輩子,到頭還是她兒子的。
羅慧婷剛燙的卷發垂在肩頭,發膠都掩不住發絲的顫抖,“您這話是啥意思?教育部門的事跟家產有啥關系?當年要不是您非讓我嫁那個酒糟鼻,我至于現在……”
“至于現在靠男人上位?你想好好想想,當年是我要你嫁給那個混賬玩意還是你自己要死要活的嫁…………”
羅老爺子慢悠悠端起茶盞,杯蓋刮過碗沿發出細碎的響,“王科長的老婆上周還來家里哭,說你拿著他的公章簽了份擇校協議。真當我老糊涂了?”
羅慧婷的臉“唰”地褪成紙色,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瞥向另外兩個姐妹,見她們垂著眼裝聾作啞,喉間涌上股腥甜。
當年大姐跟姐夫嫁得都比她好,就她嫁給了家暴的酒鬼,如今好不容易抓住點門路,卻被老頭子當眾扒得底褲都不剩。
“當年你們出嫁,哪個不是十里紅妝?”
羅老爺子放下茶盞,茶漬在桌面上暈開個淺黃的圈,“慧琳的金鐲子是我托人從香江帶的,慧欣的鋼琴擺在客廳最顯眼處,就你哭著要的那台縫紉機,現在還在儲藏室發亮。是我偏心,還是你們自己走岔了路?”
“你們當年的男人舉報我,沒成功,反被下放,你們就反手咬了回去,臨到頭了還說是為了我?那是為了我嗎?我跟你媽心里都清楚,你們都是為了自己,你們是錯了嗎?不,你們是敗了,知道自己無路可退了,找了一個借口安我頭上?”
羅老爺子笑了一下,眼里滿是睿智的神色,“慧琳,慧欣,慧婷,我跟你媽一直都在防著你們,從你們出嫁的那天開始。”
江詩雨悄悄抬眼,正撞見老爺子渾濁眼珠里的光。
那光里裹著惋惜,裹著怨懟,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像尊守著破廟的老菩薩,明知香客各懷鬼胎,卻還得硬撐著把最後一點香火分勻。
羅海濤的皮鞋在地上蹭了蹭,想說什麼,卻見江詩雨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
她眼底的欣喜還沒褪盡,只是此刻望著三個姑姐的背影,忽然覺得那顫抖的肩膀,心里格外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