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草剛跨進院門,鼻尖就先于眼楮捕捉到一股松木混著清漆的新鮮氣味。
她手里的竹籃晃悠著,里頭用草繩捆著的土雞撲騰了兩下翅膀,細絨毛簌簌落在沾著泥點的褲腳。
眼角余光瞥見院子中央多了個物件,她隨口揚聲打趣,聲音里還帶著市集上討價還價的熱乎氣︰“呦!這櫃子可真好看,好月買的?”
竹籃在臂彎里沉得很,她沒顧上細瞧,轉身先往廚房去。
黑 的灶台剛擦過,鐵鍋邊沿還泛著水痕,她把籃子往案台上一放,解開草繩拎出那只肥碩的土雞。
雞脖子上的毛早被攤主燎干淨了,露出嫩粉色的皮,她用指甲掐了掐雞腿,嘴里嘟囔著︰“這土雞肉瓷實,得炖上倆時辰才夠爛乎。”
找了個陶盆接了水,把雞擱進去泡著去血水,又將籃子里的青菜、豆腐一一歸置到櫥櫃里,這才拍著手上的潮氣往堂屋走。
剛繞過門框,那櫃子就撞進眼里來。
淺棕色的木紋像流水似的蜿蜒,四條腿雕著簡單的雲紋,最讓她挪不開眼的是櫃門上嵌著的那面鏡子,磨得亮閃閃的,把她鬢角新添的白發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伸出手,指尖剛要踫到鏡面,又像怕踫碎了似的縮回來,轉而輕輕撫過櫃面,涼絲絲的漆料下,能摸到木頭本身的紋路。
“安全,你坐在那兒發啥呆?”
她這才瞧見胡安全蹲在門檻上,煙袋桿在鞋底磕得邦邦響,“好月呢?這櫃子她買的?”
胡安全抬起頭,煙袋鍋子在嘴角歪著,眼楮眯成條縫,透著股神秘︰“小草,這是好月給你買的,你猜多少錢?”
他故意把“給你”倆字咬得重重的,肩膀還往起聳了聳,活像只偷著藏了谷粒的田鼠。
宋小草的手猛地頓住,指腹在櫃門上按出個淺印。
“啥?閨女給我買的?”
她猛地直起腰,眼楮亮得像落了星子,“哎呦!這可真是……我瞅著就喜歡!”
她又俯下身,手指順著櫃門的邊角摩挲,指腹蹭過雕花的凹槽,“等有諒放學了,你跟他搭把手,抬我們屋里去。就放炕邊,我梳頭時瞅著也方便。”
正說著,她忽然抬頭往天上看。
方才還透著點藍的天,這會兒早被厚厚的烏雲蓋滿了,雲團烏沉沉地壓在房檐上,像是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墜。
“這天陰沉沉的,可別下雨啊。”
她皺著眉嘀咕,“院里那堆柴火還沒碼進棚子呢。”
胡安全“嗤”地笑了聲,把煙袋往腰里一別,站起身︰“你先別光顧著高興了。這櫃子,五百多塊錢呢。”
他特意把“五百”兩個字說得又重又慢,“這麼貴,我看還是退回去得了。”
宋小草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她慢慢轉過身,眼皮往下耷拉著,剛才還發亮的眼楮瞬間暗了下去,像被烏雲遮了的月亮。
但只一瞬,她又猛地抬起頭,腰桿挺得筆直,嗓門也拔高了︰“安全,你說啥?”
“我說這錢花得不值當。”
“值不值當輪得到你說?”
宋小草沒等他說完就截了話頭,手指往櫃子上重重一點,“這是閨女孝敬我的!她心里有我這個娘,才想著給我添件家什!你管它多少錢?又不是你掏的腰包!”
她往前湊了兩步,鼻尖幾乎要踫到胡安全臉上,“你當我不知道好月手里有多少錢?有諒每個月給她的錢,夠買十個八個這櫃子了!她願意給我花,我就受著!”
她忽然往旁邊一揮手,聲音里帶著氣︰“你可真有能耐!閨女一片孝心,到你這兒倒成了過錯!一邊去!”
她頓了頓,又指著後院方向,“去後院把雞喂了!別在這兒礙眼!”
胡安全被她懟得沒話說,張了張嘴,最後只能悻悻地轉身往後院走。
他剛邁過門檻,就听見身後傳來宋小草的聲音,這次的聲音軟了不少,帶著點愛惜,又有點得意︰“你看這雕花多細致,好月這孩子,不愧是我閨女,就是心細……”
宋小草重新轉回頭,看著那櫃子。
烏雲越壓越低,堂屋里漸漸暗了下來,櫃門上的鏡子卻依舊亮著,映出她嘴角悄悄揚起的弧度。
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櫃面,像是拍著什麼寶貝。
風從門縫里鑽進來,吹得窗戶紙沙沙響。
她忽然想起什麼,快步往廚房走,嘴里念叨著︰“得趕緊把柴火碼好,可不能讓雨淋濕了……”
走到廚房門口,她又回頭望了眼那櫃子,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胡好月踩著高跟鞋踏出黃舒瑯家的院門,雕花鐵門在身後“ 當”撞上,震得牆根的野草都顫了顫。
她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卷發,指甲涂著正紅的蔻丹,在蒼白的手背上劃出刺目的弧光。
方才還掛著得體微笑的臉,此刻像淬了冰,眼尾那點精心描畫的紅,倒成了毒蛇吐信時的磷光。
“敢跟我作對,”她低聲啐了句,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子似的寒意,“你們給我等著。”
風掀起她的風衣下擺,露出里面精致的真絲長裙,美麗的皮囊裹著翻涌的陰鷙,反倒生出種詭異的張力,讓人不敢直視。
“娘,黃姨的傷怎麼辦?”
羅守月從後面追上來,小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嗒嗒響。
她仰著臉,眼里滿是孩童式的好奇,沒察覺胡好月眼底的陰翳。
胡好月低頭瞥了他一眼,嘴角忽然勾起抹冷笑,那笑意卻沒到眼底︰“你晚上不是要去那個小道士那里嗎?”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在說什麼秘密,“去那個小人參頭上拔點根須,你黃姨不就好了?”
福娃“??…………”
好歹毒的女人……
羅守月眼楮一下子亮了,拍手道︰“對哦!還是娘聰明!”
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小臉上滿是雀躍,完全沒听出胡好月話里的狠戾。
胡好月站在原地,望著女兒的背影,臉上的陰毒漸漸被一層寒霜覆蓋。
她抬手攏了攏風衣,指尖冰涼,仿佛已經摸到了那小人參帶露的根須。
風穿過巷口,卷起幾片落葉,她的身影在巷子里拉得很長,美得像幅畫,卻藏著能噬人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