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芬記幽草凝香映素心》
楔子
咸淳七年的暮春,衢州龍游縣的溪畔茅廬,被一場夜雨洗得透亮。籬院東側的藥圃里,幾株川芎長得正旺,翠睫如碧玉簪斜插土中,頂端的藍紫花穗攢成星簇,風過處,細碎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把股清辛的香送進窗內——那里,剛卸任歸鄉的方一夔正臨窗翻著《楚辭》,鼻尖縈繞的藥香,竟比案頭的墨香更能定心神。
他放下書卷,望著雨中的川芎,指尖無意識地在案上寫下“清芬襲肌骨,歲久亦不消”。墨跡未干,字里的深意已在雨霧中慢慢暈開。這川芎是他去年從蜀地帶回的種,移栽到溪畔後,便成了他隱居生活的知己。看它經春寒而不凋,歷梅雨而不腐,悟它香氣穿透歲月的韌性,竟比朝堂上的沉浮更能讓他明白“永恆”二字的分量。
“先生,這川芎的香,雨里聞著更清了。”藥童阿硯挎著竹籃進來,籃里盛著剛采的春筍,“方才去溪邊浣紗,王阿婆說,您院里的香順著溪水飄到她家,連腌菜的壇子都帶了股藥氣,說比香花香得正。”
方一夔莞爾,起身走到藥圃邊。雨水順著川芎的葉片滾落,在根際匯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花穗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在臨安為官時,同僚皆以燻香炫富,唯有他案頭常擺著束干川芎,說“此香不浮,能醒俗心”。那時只當是文人雅好,如今在這溪畔茅廬,才懂這香氣里藏著的,原是“任世事流轉,我自巋然”的底氣。
上卷
第一回溪畔植芎苗,雨潤初含香
方一夔的溪畔茅廬,原是祖上傳下的舊宅,他歸鄉後親手翻修,特意在籬院東側闢了半畝藥圃,除了種些尋常藥草,最上心的便是那畦川芎。蜀地帶回的種籽,經他溫水浸種三日,春分那日親手播下,如今剛過谷雨,苗已長到尺許高,葉片邊緣的鋸齒像被玉刀裁過,摸上去帶著層細絨,沾了雨珠,亮得像鍍了層銀。
“先生,這苗得間苗了。”阿硯蹲在圃邊,手里捏著把竹剪,看著擠在一處的幼苗,“太密了,根須纏在一塊,香就透不出來了。”方一夔點頭,接過竹剪,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草木“你看這株,睫稈偏黃,是被旁邊的苗遮了光,留不得;那株葉尖發焦,是沾了晨露後被日頭直曬,也留不得。”
他邊剪邊說,聲音混著雨聲落在圃里“草木跟人一樣,得有自己的地界。擠在一處,不光長不壯,連性子都會被磨得含糊。這川芎要的是清芬,就得讓它在疏朗里透氣,香才能鑽透肌骨。”阿硯跟著學,指尖被葉汁染得發綠,倒像是沾了抹洗不掉的春色。
雨停時,藥圃里的川芎苗已疏朗了許多,株距勻勻整整,像列陣的君子。方一夔提著竹籃,采了些最嫩的頂葉,打算晾成干茶。葉片剛離睫稈,清辛的香就猛地竄出來,混著泥土的腥氣,竟有種奇異的穿透力,阿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香真沖!比去年采的薄荷烈多了。”
“烈才好。”方一夔把葉片攤在竹匾里,放在廊下陰干,“薄荷的香浮在表面,一陣風就散了;川芎的香沉在骨子里,陰干了、陳放了,反倒更醇。”他望著溪對岸的竹林,晨霧正從葉間升起,“就像人,浮名如薄荷香,轉瞬即逝;唯有藏在骨子里的東西,才能經得住歲月。”
第二回陰干藏歲月,香痕浸素裳
立夏過後,廊下的川芎葉已陰干,變成深綠色,卷成細細的筒狀,卻仍帶著股清勁的香。方一夔用棉紙把干葉包成小束,塞進書箱的夾層——那里放著他近年寫的詩稿,他說“讓香浸著墨,字里能多幾分骨氣”。
阿硯在旁看著,忽然指著方一夔的青布衫“先生,您這衣襟上的香,洗了三次還在呢!”方一夔低頭聞了聞,果然有縷似有若無的辛香,那是前日翻曬川芎根時沾的汁。“這便是川芎的性子,”他撫著衣襟笑道,“它的香不挑衣料,棉的、麻的、絲的,沾了就不肯走,像刻在上面似的。”
他取來個舊陶罐,把去年收的川芎根切成薄片,與干葉層層相間鋪著,罐口用桑皮紙封了,系上紅繩“這叫‘藏香’,等明年開罐,香氣能透罐而出,比新收的更沉。”阿硯好奇“香不是會揮發嗎?怎麼越藏越濃?”
“好香像好酒,”方一夔指著陶罐,“藏得越久,越能鑽進器物的縫隙里,與木、與陶、與紙相融,反倒成了器物的一部分。你看這陶罐,原是裝咸菜的,如今盛了川芎,往後哪怕空了,也會帶著香。”
正說著,鄰村的繡娘送來件繡品,是方一夔托她繡的“香草圖”。展開一看,圖中的川芎花旁,竟繡著幾行小字“溪畔芎苗,香浸素裳,非關風露,自在心腸。”繡娘紅著臉說“上次來取圖樣,沾了您院里的香,回去繡時,絲線里都帶著辛味,越繡越覺得這草有脾氣,就添了這幾句。”
方一夔接過繡品,見絲線的藍紫色里,果然浸著淡淡的香痕——那是川芎汁染的,洗不掉,像草的魂附在了絲上。他忽然想起年少時讀《離騷》,不解“紉秋蘭以為佩”的深意,如今摸著繡品上的香痕,才懂屈原佩的不是草,是想讓草木的清芬,成為自己品格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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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整理詩稿,方一夔發現壓在最底層的那頁,邊緣已被川芎香浸得發脆,墨跡卻比別處更清晰。他提筆在頁邊補了句“香能蝕紙,亦能固墨,恰如君子之德,能銷俗塵,亦能凝本心。”寫完,窗外的川芎花正好落了瓣,輕輕打在窗紙上,像在應和。
第三回客至聞香論,濁世識清芬
芒種那天,方一夔的老友——退居衢州的前史官陸九淵來訪。剛進籬院,陸九淵就停住腳,抽著鼻子笑“一夔兄果然在種川芎!這香,隔著半里地就認得出,比你當年在臨安府衙的燻香正多了。”
方一夔引他至廊下坐,阿硯奉上川芎茶。茶湯碧清,浮著幾片新葉,陸九淵呷了口,眉峰舒展“這香里有溪氣,有土味,還有股子倔勁,不像市售的川芎,香得單薄,像少了魂。”
“市售的芎,多是急著采收,”方一夔取來陶罐,開了封,一股醇厚的香立刻彌漫開來,“你聞這個,是去年藏的,多了些煙火氣,卻更合咱這鄉野的性子。”陸九淵湊近聞,忽然嘆道“難怪你執意退隱。這香里的清淨,比朝堂的喧囂養人多了。”
他說起臨安的舊事“去年有個新科進士,為攀附權貴,把家里的古籍都賣了換香料,燻得滿身甜膩,卻連《楚辭》里的‘江離’都認不得。若他聞聞你這川芎,該知什麼是真香。”
方一夔望著藥圃里的川芎,葉片在烈日下微微卷邊,卻仍挺著睫稈“真香不怕烈,真味不怕淡。川芎的香辛,初聞或許沖,久了卻覺得清;甜香初聞宜人,久了便覺膩。人也一樣,故作的清高像甜香,經不住細品;骨子里的正直像芎香,初看或許倔,久了才見其真。”
陸九淵拿起片干川芎葉,對著日光看,葉紋像幅縮小的山水“你這是把草木活成了鏡子。”方一夔笑了,提筆寫下“清芬襲肌骨,歲久亦不消”,遞給他“這是前日得的句子,正合此情。”
陸九淵接過詩稿,墨跡未干,字里行間仿佛已有香透出。他望著方一夔鬢邊的白發,忽然明白這歸隱的文人,與溪畔的川芎原是一體——不與群芳爭艷,卻以清芬自守;不向濁世低頭,卻以韌性存真。這香,早已不是草木的香,是一個人對抗歲月的武器。
第四回梅雨滋濕暑,香藥解塵煩
入梅後,衢州的雨下得纏綿,連廊柱都滲著水,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方一夔偶感不適,晨起時總覺得頭重如裹,像頂著塊濕布。阿硯要去鎮上請郎中,被他攔住“取些藏的川芎根來。”
他取了三錢川芎片,與生姜、紫甦同煎,藥香混著雨氣飄滿茅廬。喝下藥湯半個時辰,額頭滲了層細汗,頭重的感覺竟輕了許多。阿硯好奇“先生怎麼知道川芎能解這濕困?”
“你看這梅雨天,”方一夔指著窗外的雨簾,“濕氣像團棉絮,裹得人喘不過氣。川芎的香辛烈,能像把小剪刀,把這棉絮剪開,讓氣脈透出來。這便是‘清芬襲肌骨’——不光是聞著香,是香氣能鑽進筋骨里,驅走郁濁。”
正說著,溪對岸的王阿婆提著籃子來借藥。她孫子得了“濕疹”,渾身起紅疹,癢得直哭,鎮上的藥鋪開了藥膏,擦了反倒更癢。方一夔取了些新鮮川芎葉,教她“用這葉煮水,放溫了給孩子泡澡,別加肥皂,連洗三日就好。”
“這草真能行?”王阿婆半信半疑,“藥鋪的先生說要用地龍、蜈蚣才管用。”“毒藥用多了傷孩子,”方一夔把葉塞進她籃子,“這川芎是地里長的,得天地清陽之氣,比那些蟲藥平和,卻更能透肌骨。”
三日後,王阿婆帶著孫子來謝,孩子身上的紅疹已消了大半,正蹲在藥圃邊看川芎花。“先生的藥真神!”王阿婆抹著淚,“泡澡時那香啊,鑽進孩子的皮肉里,癢就像被水沖跑了似的。”
方一夔望著孩子抓著川芎睫稈的手,掌心沾著綠汁,卻笑得開心。他忽然覺得,這川芎的香不僅能解濕,更能解俗——它讓鄉鄰們知道,真正的療愈,不在貴重的藥材,而在順應自然的草木;真正的清芬,不在刻意的修飾,而在骨子里的純粹。雨還在下,藥圃里的香卻穿透雨霧,像根無形的線,把溪畔的人與草、與雨、與歲月,都縫在了一起。
第五回舊友陷囹圄,香信寄丹心
大暑那天,陸九淵冒著烈日來訪,面色凝重地遞過一封密信。信是臨安的舊友所寫,說因彈劾權貴被構陷下獄,獄中濕熱難耐,頭風病復發,日夜不得安,听聞方一夔有“藏香”的川芎,托人求些來,說“聞聞鄉野的香,或許能撐過這關”。
方一夔看完信,當即取來陶罐,倒出半罐藏了一年的川芎根,又撿了些陰干的葉,用棉紙仔細包好,外面裹上油紙防潮“這根要他用酒泡了,每日聞三次;葉煮水擦身,能解獄中濕氣。”
陸九淵看著他包藥,忽然說“獄中多穢氣,這香能傳過去嗎?”方一夔把藥包捆在陸九淵的行囊上“好香不怕壓。當年甦武在北海,杖節牧羊,節上的旄毛掉光了,可氣節還在;這川芎的香,哪怕裹在污泥里,解開時也照樣清芬。”他提筆寫了張字條,附在藥包里“香在,則心在;心在,則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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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淵走後,方一夔坐在藥圃邊,望著烈日下的川芎。葉片被曬得有些蔫,根卻在土里扎得更深,他忽然想起舊友在朝時的模樣——總愛穿件洗得發白的青衫,案頭擺著本磨破的《論語》,說“為官者,當如草木,根要深,氣要清”。那時覺得迂,如今才懂,那便是“清芬襲肌骨”的注解。
半月後,陸九淵帶回消息舊友收到藥,按方一夔的法子用了,頭風竟輕了,獄中其他囚犯聞著香,都說“這是君子的味”,連看守都對他客氣了些。“他讓我帶句話,”陸九淵轉述,“說聞到香,就像看見溪畔的芎苗,知道這世間還有干淨處,便有了熬下去的勁。”
方一夔望著溪水流淌,忽然明白這川芎的香,早已不是個人的慰藉,成了志同道合者的暗號。它像根無形的線,把散落在各處的、堅守本心的人連在一起,告訴他們縱處濁世,清芬不墜;縱經歲月,初心不滅。
第六回秋至采新根,香痕入書魂
秋分那天,方一夔帶著阿硯采收新的川芎根。竹刀入土三寸,輕輕一撬,圓鼓鼓的根就帶土而出,抖掉泥,斷面露出黃白相間的菊花心,辛香猛地竄出來,嗆得阿硯打了個噴嚏。
“你看這心,”方一夔舉起一根川芎根,對著日光看,“一層白,一層黃,像年輪,也像君子的骨節,一節清,一節韌。”他教阿硯分揀“這顆表皮發暗,是梅雨時積了濕,留不得;那顆根須散亂,是扎得不深,藥效弱。”
分揀好的川芎根攤在曬谷場上,秋日的陽光曬得它們漸漸收縮,香氣卻越來越濃,連飛過的麻雀都在谷場邊盤旋,像被香引著。鄰村的教書先生路過,聞著香就進來了“一夔兄,你這藥曬得,整條溪都香了!我那學堂的頑童,今日背書都比往常順,怕是沾了你的香。”
方一夔笑著遞給他一小把“拿去放在學堂的窗台上,比燻香提神。”教書先生接過,放在鼻尖聞“這香里有股文氣,不像藥鋪的川芎,只有股藥味。”“因為它長在書聲里,”方一夔打趣道,“我常在圃邊讀書,墨香滲進土里,它就吸了去。”
夜里,方一夔把曬干的川芎根裝進新陶罐,這次他沒單放,而是在每層根間夾了張自己寫的詩稿——都是些詠草木、明心志的句子。阿硯不解“先生,詩稿會被香蝕壞的。”方一夔蓋緊罐口“我要讓香與詩相融,等明年開罐,字里的意思,該比紙上更分明。”
他走到案前,翻開《清芬集》——這是他歸鄉後寫的詩集,扉頁空白處,他畫了株川芎,旁邊題著“歲久香愈烈,心堅品自高”。窗外的月光落在書頁上,與藥圃里的清芬交織,像在為這句詩,鍍上一層永恆的光。
秋分的夜,溪水流淌聲里,仿佛能听見川芎的根在土里生長的微響,那是在積蓄力量,要把清芬藏進更深的歲月里;而茅廬中的文人,正以筆墨為根,把一顆素心,種進了時光的土壤。
(上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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