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蕪泣山徑殘香訴舊盟》
楔子
建光元年的暮春,汝南郡的桐柏山麓,斜暉把山徑染成一片暖紅。山半腰的蘼蕪叢里,一個青布裙釵的女子正彎腰采擷,指尖掐斷嫩葉的脆響,混著山風里的草氣,顯得格外清寂。她叫阿蘅,住在山腳下的破窯里,自被夫家休棄,便日日上山采蘼蕪,或換米,或曬干了填枕——這草帶著股辛香,枕著能讓她在夢里少哭醒幾回。
蘼蕪的葉片沾著暮春的露水,阿蘅的竹籃漸漸滿了,青綠的葉堆里,幾株開了細碎白花的,被她小心地攏在中間。她望著山下的炊煙,那是前夫張二郎家的方向,新婦娶進門三個月,灶台的煙火比她在時旺了三倍。指腹被葉汁染得發綠,像洗不掉的印記,她忽然想起出嫁那天,母親塞給她一把蘼蕪籽,說“這草韌,落地就能活,女人家要學它”,那時她以為是祝福,如今才懂,原是讖語。
山風卷著斜暉掠過鬢角,阿蘅直起身,竹籃里的蘼蕪晃出細碎的香。她低頭看掌心的綠痕,忽然想起昨日在鎮上,听見貨郎唱漢樂府的調子“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調子咿咿呀呀,像誰在哭,她當時沒敢多听,此刻卻字字鑽進心里,疼得她蹲下身,額頭抵著蘼蕪叢,眼淚砸在葉片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上卷
第一回山徑采蘼蕪,指尖沾舊痕
桐柏山的晨露,總帶著股沁骨的涼。阿蘅提著竹籃上山時,草鞋的底早已磨穿,碎石子硌得腳心發疼,她卻像沒知覺似的,腳步匆匆——去得晚了,向陽坡的蘼蕪就被放牛的娃子踩壞了。
蘼蕪最喜歡長在半陰半陽的坡地,葉片貼著地皮鋪開,青嫩里泛著點白霜,像撒了層碎銀。阿蘅蹲下身,指尖避開帶刺的草睫,專挑最肥嫩的掐。她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是前日給人舂米留下的,混著蘼蕪的綠汁,像幅褪了色的畫。“這草賤,”她對著蘼蕪輕聲說,“撒把籽就能活,沒人疼也能長,跟我一樣。”
去年此時,她還在張二郎家的後院種蘼蕪。那時的她,穿著新做的藍布衫,鬢邊插著他摘的薔薇,他蹲在旁邊幫她扶苗,說“蘼蕪又名江離,屈原都佩它,咱阿蘅種的,定比別處的香”。她當時笑他酸,手里的水壺卻晃出了水,澆得他鞋尖都濕了。
可如今,那後院的蘼蕪該是新婦在侍弄了吧?阿蘅掐斷一片葉,汁液濺在手腕上,辛香猛地竄進鼻腔,嗆得她眼眶發酸。她想起被休那天,張二郎的娘把休書拍在桌上,說“三年無所出,留你何用”,他就站在旁邊,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一句話。她走出張家大門時,後院的蘼蕪正開著細碎的花,風吹過,落了她一衣襟,像撒了把碎淚。
竹籃漸漸滿了,蘼蕪的香裹著她的衣袂,走到哪都跟著。阿蘅望著山下的屋舍,炊煙已經散了,只剩夕陽把屋頂染成金紅色。她忽然覺得,這蘼蕪采得越多,心里的空就越大,像竹籃里的草,看著滿,實則輕得能被風卷走。
第二回舊夢縈故宅,新婦笑簾深
阿蘅采夠了蘼蕪,坐在山坳的青石上歇腳。青石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她把竹籃放在旁邊,自己則蜷起腿,下巴抵著膝蓋——這是她從前在張家常做的姿勢,那時張二郎會從背後捂住她的眼楮,猜她在想什麼,多數時候都猜中了“準是想鎮上的糖糕。”
如今沒人猜她的心思了。她望著山下張家的宅院,院牆新刷了白灰,門樓掛著紅綢,那是新婦進門時掛的,三個月了,風吹日曬,紅綢褪成了淺粉,卻仍扎眼。新婦是鎮上布商的女兒,听說生得白淨,嫁妝里有兩匹雲錦,是阿蘅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好料子。
前幾日去鎮上換米,她在布店門口遇見張二郎陪著新婦買花線。新婦的手搭在他臂彎里,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笑起來時,鬢邊的珠花晃得人眼暈。張二郎的目光落在新婦臉上,溫柔得像春日的水,那眼神,阿蘅曾擁有過整整三年——他會在她梳頭時,從鏡里看她;會在她做飯時,倚著門框等;會在寒夜里,把她的腳揣進懷里暖著。
可那溫柔,說散就散了。就像後院的蘼蕪,去年還長得旺,今年換了人侍弄,許是更肥了,也未可知。阿蘅摸了摸竹籃里的蘼蕪,葉片的邊緣有些發卷,像被揉過的紙。她忽然想起張二郎的娘常說的話“女人家就是地里的苗,不結果子,留著佔地方。”那時她只當是耳旁風,如今才懂,原來她這株“苗”,終究是被拔了。
山風里傳來隱約的笑語,是從張家院里飄來的,脆生生的,該是新婦在笑。阿蘅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土,提著竹籃往山下走。她走得很慢,像怕踩碎了什麼,可那笑語像針,一下下扎在她背上,讓她不敢回頭,只能盯著腳下的路,路兩旁的蘼蕪,青嫩得晃眼。
第三回斜暉逢故夫,語澀面含愧
走到山腳的岔路口,阿蘅遇見了張二郎。
他穿著件月白長衫,比從前胖了些,手里提著個食盒,該是從鎮上給新婦買的點心。看見阿蘅,他明顯愣了一下,腳步頓在原地,手里的食盒晃了晃,露出里面的酥餅,是阿蘅從前最愛吃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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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阿蘅?”他的聲音有些發澀,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她的眼楮,只盯著她竹籃里的蘼蕪,“你……采這個做什麼?”
阿蘅低下頭,指尖絞著裙角,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換米。”
空氣僵了片刻,山風卷著蘼蕪的香,繞著兩人打旋。張二郎咳了一聲,把食盒往身後藏了藏,像是怕她看見“近來……還好?”
“還好。”阿蘅的指甲掐進掌心,掐出幾個月牙痕。她想說“不好”,想說夜里冷得睡不著,想說采蘼蕪時被蛇嚇著,想說看見他和新婦時心里的疼,可話到嘴邊,只剩這兩個字。
張二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處還有道新疤,是前日砍柴時劃的。他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被她搶先開口“你……新婦還好?”
“嗯,”他點頭,嘴角扯出點笑,卻比哭還難看,“她……身子好,上個月請郎中看了,說……說有喜了。”
“哦。”阿蘅低下頭,看著竹籃里的蘼蕪,葉片上的露珠滾下來,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原來如此,他是來報喜的嗎?報她這個被棄的婦,他如今得償所願了。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也懷過一個孩子,卻在秋收時累著了,沒保住。那時張二郎抱著她哭,說“沒關系,我們還年輕”,他娘卻在門外罵“喪門星”。如今想來,那或許就是她被棄的開端,只是她傻,還以為能捂熱人心。
第四回蘼蕪盈手泣,斜暉照淚痕
阿蘅沒再說話,提起竹籃就要走。張二郎卻上前一步,攔住了她“阿蘅,我……”
“還有事嗎?”她抬頭看他,目光里的淚像要掉下來,卻死死忍著——她不能在他面前哭,不能讓他覺得她還念著他。
張二郎的目光落在她竹籃里的蘼蕪上,那草堆得冒了尖,青嫩里透著股孤寒。他忽然說“家里……後院的蘼蕪,長得不好。新婦不會侍弄,總澆太多水,爛了好些根。”
阿蘅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撞了下。她想說“那草不能多澆水,得見干見濕”,想說“我種了三年,最懂它的性子”,可最終只是扯了扯嘴角“她慢慢就會了。”
“我給你些米吧,”張二郎從懷里摸出個錢袋,塞到她手里,“不用再換了。”錢袋沉甸甸的,還帶著他的體溫。
阿蘅想把錢袋還給他,手指剛踫到布料,就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來“不用,我自己能換。”她提著竹籃,幾乎是逃也似的往山坳走,腳步踉蹌,裙角掃過路邊的蘼蕪,帶起的香里,終于混進了她壓抑的嗚咽。
張二郎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蘼蕪叢里,手里的錢袋被捏得變了形。他望著她丟下的那片蘼蕪葉——許是走得太急,從竹籃里掉出來的,葉片上沾著一滴淚,在斜暉里閃著光,像顆碎了的心。
阿蘅跑到山坳深處,再也忍不住,蹲在蘼蕪叢里放聲大哭。竹籃摔在地上,蘼蕪撒了一地,她伸手去撿,卻越撿越哭,眼淚落在葉片上,把那辛香都泡得發苦。她想起魚玄機的詩“蘼蕪盈手泣斜暉”,從前讀不懂,此刻才明白,這盈手的蘼蕪,哪是什麼草,分明是一把把割心的刀,割得她鮮血淋灕。
斜暉漸漸沉了,把山徑染成暗紅。阿蘅坐在滿地蘼蕪里,哭得累了,就靠著樹干發呆。手里還攥著幾片蘼蕪葉,葉汁把指尖染得發綠,像洗不掉的罪名——“無所出”,這三個字,終究成了她一輩子的烙印。
第五回新婦疑舊影,故夫心暗驚
張二郎回到家時,新婦正在院里喂雞。她穿著件水綠色的綢衫,見他進門,笑著迎上來“去哪了?我炖了雞湯,等你半天了。”
張二郎把食盒遞給她,目光有些閃躲“去鎮上買了些酥餅。”
新婦接過食盒,卻沒立刻打開,反而盯著他的衣袖“這是什麼?”她伸手從他袖上拈下一片碎葉,青嫩里泛著白霜,“像是蘼蕪葉。你去山邊了?”
張二郎的心猛地一跳,含糊道“路過,沾了點。”
新婦的眼神暗了暗,把碎葉丟在地上,用腳碾了碾“那草賤得很,長在荒山野嶺,看著青嫩,實則沒什麼用處。”她挽住他的胳膊,聲音軟下來,“我听婆婆說,從前……她就愛種這草?”
“嗯,”張二郎的喉結動了動,“她……也就這點能耐。”話雖如此,他卻想起阿蘅蹲在院里種蘼蕪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發頂,像鍍了層金,那時她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說“這草能驅蚊,夏天睡得安穩”。
新婦見他走神,輕輕掐了他一把“想什麼呢?是不是還念著她?”
“胡說什麼,”張二郎回過神,勉強笑了笑,“都過去了。”
可晚飯時,他總覺得雞湯里少了點什麼。從前阿蘅炖雞湯,總會放幾片蘼蕪葉,說“解膩”,那時他嫌怪味,如今喝著純純的雞湯,卻覺得寡淡得像白水。新婦看出他心不在焉,放下筷子“你若是還惦記,不如把她接回來?反正我也快生了,正好讓她伺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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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郎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說什麼渾話!休書都寫了,哪有接回來的道理?”
新婦冷笑一聲“那你就別對著雞湯發呆!我知道,我不如她能干活,不如她會伺候人,可我能給你生兒子,她能嗎?”
這話像根針,扎在張二郎心上。他猛地放下碗,起身往後院走——他想看看那蘼蕪,想知道阿蘅說的“見干見濕”到底是什麼意思。
後院的蘼蕪果然長得稀稀拉拉,葉片發黃,根部泡在水里,爛了好些。他蹲下身,想起阿蘅采蘼蕪時的樣子,指尖掐葉的力道,嘴角的專注,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他這才明白,他棄的不只是一個無所出的婦,是那個會在蘼蕪叢里對他笑、會在寒夜里給她暖腳、會把他的喜好刻在心里的人。
斜暉從牆頭上照進來,落在爛根的蘼蕪上,像給這樁荒唐事,蓋了個慘淡的印。張二郎摸著發黃的葉片,忽然听見前院新婦的咳嗽聲,那聲音尖銳,不像阿蘅的溫吞,他皺了皺眉,卻終究沒說什麼——路是他選的,哪怕錯了,也得走下去。
第六回山月照孤窯,蘼蕪伴淚眠
阿蘅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破窯。竹籃里的蘼蕪少了大半,許是跑的時候掉了,她沒心思撿,就那麼提著空了一半的籃子,踩著月光往回走。
破窯在山腳下的凹處,四壁漏風,只有一張破床,一口陶罐,是她全部的家當。她點亮松明,火光搖曳,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個沒根的魂。
她把剩下的蘼蕪倒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撿,撿著撿著,眼淚又掉了下來。白天張二郎的話,新婦的笑,山徑的風,都在腦子里打轉,攪得她頭痛。她想起母親說的“蘼蕪韌”,可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韌,像片被風吹落的蘼蕪葉,隨時都會爛在泥里。
夜里,她把蘼蕪葉鋪在枕頭上,辛香混著松煙味,嗆得她睡不著。她望著窯頂的破洞,能看見月亮,月亮旁邊有顆孤星,像她自己。她想起剛嫁過來時,張二郎說“以後我們蓋瓦房,開兩扇窗,一扇看月亮,一扇看後院的蘼蕪”,那時的月亮,比現在圓多了。
後半夜,起了山風,吹得窯門“吱呀”作響。阿蘅裹緊單薄的被,渾身發抖,不是冷的,是怕的——她怕明天采蘼蕪時遇見蛇,怕張二郎和新婦的孩子生下來,她連最後一點念想都沒了,怕這漫漫長夜,永遠沒有天亮的時候。
她摸出白天從山上帶回來的蘼蕪花,藍紫色的花瓣已經蔫了,卻還留著點香。她把花貼在胸口,像抱著個小小的夢。夢里,她還是那個在張家後院種蘼蕪的阿蘅,張二郎蹲在旁邊,幫她扶苗,陽光落在兩人身上,暖得像要化了。
可夢總會醒。天快亮時,她被凍醒了,胸口的蘼蕪花早已干透,碎成了粉。她望著窗外的微光,慢慢坐起身——該去采蘼蕪了,不管心里多疼,日子總得往下過,就像那草,被人踩了,被水淹了,第二天還是會冒出新的綠芽。
只是這綠芽里,藏著多少淚,大概只有山風知道。
第七回故夫遣人贈,蘼蕪拒不受
次日晌午,張家的丫鬟來了,提著個食盒,站在破窯門口,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我家二爺讓給你送來的。”
阿蘅正在曬蘼蕪,聞言抬起頭,手還在翻曬的草葉上,指尖的綠痕格外顯眼“什麼?”
“米和肉,”丫鬟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像是踫了什麼髒東西,“二爺說……讓你別再采蘼蕪了,傷手。”
阿蘅看著食盒,紅漆描金,是她從前在張家都沒見過的好物件。她搖了搖頭“替我謝你家二爺,東西拿回去吧,我自己能換米。”
“你這人怎麼回事?”丫鬟急了,“二爺好心好意,你別不識抬舉!新婦說了,你若是不收,就是還惦記著二爺,想破壞我們家!”
阿蘅的臉一下子白了“我沒有。”她指著曬著的蘼蕪,“我采這草,是為了活命,不是為了別的。你把東西拿走,不然……不然我就扔了。”
丫鬟見她態度堅決,撇了撇嘴,提起食盒就走,嘴里嘟囔著“真是個傻子,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遭罪……”
食盒的影子消失在山徑盡頭,阿蘅才蹲下身,抱著曬熱的蘼蕪葉,眼淚又掉了下來。她不是不想要米和肉,是不能要。拿了他的東西,就真成了丫鬟說的“惦記”,她的自尊,已經被踩得夠碎了,不能連最後這點骨氣都丟了。
傍晚,她去鎮上換米,路過張家的布店,看見張二郎站在櫃台後,正給新婦挑花帕。新婦的肚子已經顯懷了,被他扶著腰,笑得一臉得意。阿蘅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竹籃里的蘼蕪葉晃出聲音,像在替她哭。
換完米往回走時,遇見個砍柴的老漢,老漢嘆著氣說“張家新婦真嬌貴,昨天想吃蘼蕪餅,讓張二郎翻遍了鎮子都沒找著,說要自己種,結果把後院的草全拔了,鬧了笑話。”
阿蘅的心猛地一揪。蘼蕪餅,是她的拿手活,從前張二郎總說“比鎮上的糖糕還香”。她望著張家的方向,忽然覺得這世間的事,真荒唐——她棄了的草,成了別人稀罕的寶;她守著的骨氣,在別人眼里,成了傻子的倔強。
山風又起,吹得蘼蕪葉簌簌作響,阿蘅抱緊懷里的米袋,一步步往破窯走。路兩旁的蘼蕪,在暮色里泛著青幽的光,像無數雙眼楮,看著她這個被遺棄的婦,在命運的山徑上,獨自走得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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