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像細碎的金粉,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斜斜地打在凱莉的眼皮上。
她蹙了蹙眉,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礁石,緩慢而滯重地向上浮升。
每一次甦醒,都像一場混沌的剝離,剝離掉前一天的重量,也剝離掉……
某種難以名狀的、空落落的痕跡。
她習慣性地抬手揉了揉額角,那里似乎殘留著一種無形的疲憊,仿佛一夜之間跋涉了千山萬水,卻記不起任何風景。目光在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上聚焦,然後是床頭櫃上鬧鐘冰冷的數字——
715。
嶄新的一天。
然而,就在她撐著身體,試圖坐起來的瞬間,動作猛地僵住。
床沿的陰影里,坐著一個身影。
心髒驟然失重般一沉,隨即瘋狂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
凱莉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
誰?!
闖入者?
恐懼的冰線瞬間沿著脊椎竄升。
那人似乎察覺到她細微的動靜,微微側過身。
晨光仿佛找到了最完美的畫布,輕柔地籠罩過去。
首先撞入眼簾的,是瀑布般流瀉而下的長發。
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金色,仿佛融入了最純淨的月華,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偏白質感,在熹微的光線下,隱隱流動著溫潤如玉的光澤。
它柔順地垂落,幾縷發絲滑過肩頭,搭在深色的衣料上,像九天之上無意垂落人間的一縷清冷雲絮,帶著一種非塵世的、讓人屏息的柔美與惰性。
凱莉的視線下意識地上移,心跳在恐懼與一種莫名的牽引力之間拉扯。
她看到了他的眼楮。
那是一雙淺藍色的眼眸。
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如同高山上初融的雪水匯聚成的湖泊,映著窗外透進來的、尚且清冷的晨光。
那藍色里蘊含著一種奇異的爛漫與溫柔,純淨得如同未經世事,卻又在最深處,奇異地糅合了一絲屬于人間的、煙火氣的暖意,如同冬日暖陽下悄然綻放的第一朵花苞。
那雙眼楮正安靜地、帶著某種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凝視著她。
視線交匯的剎那,凱莉的心弦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瞬間壓過了最初的恐慌。
想要在這片清澈的藍色里刻下自己的影子,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
他獨立于她床邊的晨光里,姿態挺拔清逸,周身仿佛縈繞著清風拂過蘭草雪蕊的微涼氣息。
挺直小巧的瓊鼻溫潤如精心雕琢的羊脂玉,下面是兩片色澤淡如初綻玫瑰花瓣的薄唇。
那唇形優美,色澤清淺,卻莫名地讓人聯想到傳說中只存在于仙界的玉露瓊漿,清冽、幽微,帶著一種引人想要靠近、想要輕觸品味的誘惑。
凱莉一時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尖叫。
警惕的本能還在,但一種更深沉、更陌生的感覺,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動。
她該害怕,該質問,可胸腔里鼓噪的,除了殘留的驚悸,竟還有一絲……近乎荒謬的安寧?
“早安。”
他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朗溫潤,像山澗敲擊冰面的泉水,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奇異魔力,輕輕拂過凱莉緊繃的神經。
“餓了嗎?”
他問得很自然,仿佛這不是一場突兀的闖入,而是日復一日的問候。
凱莉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目光依舊膠著在那雙淺藍色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溫柔和坦蕩,像一張無形的網,讓她無處可逃,也讓她心底那個空落落的角落,似乎被什麼東西悄然填補了一點點。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被角,指尖微微顫抖,混亂的思緒在恐懼和一種詭異的熟悉感中翻攪。
他是誰?
他為什麼在這里?
為什麼……他的存在,竟讓她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心安?
“凱莉,早安∼!”
他似乎看穿了她無聲的驚惶,那淡玫瑰色的薄唇彎起一個極淺、卻足以驅散寒意的弧度,帶著一種笨拙卻真誠的安撫意味。
“還記得我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凱莉呆呆的搖了搖頭……
“我叫烏……”
『烏』
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凱莉混沌的記憶之湖,沒有激起任何熟悉的漣漪,只有一圈圈茫然擴散的波紋。
她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對這個擁有月光般長發和晴空般眼眸的少年,同樣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他報出名字的那一刻,一種奇異的、微弱的電流感,卻順著她攥緊被角的手指,隱秘地竄過心尖。
她本該感到更深的恐懼,一個陌生人,每日守在她的床邊。
可看著那雙清澈見底、盛滿了毫不作偽的關切的淺藍色眼眸,看著他安靜地坐在晨光里的身影,凱莉心底築起的高牆,竟第一次沒有立刻豎起尖銳的利刺。
“烏……”
她嘗試著重復這個名字,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和不確定的試探,像在確認一個陌生的音節。
舌尖劃過齒列,這個名字的發音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的契合感,仿佛曾在唇齒間無數次流連。
烏眼中那抹小心翼翼的緊張,因她這一聲低喚,瞬間化開,如同初雪消融,露出底下更明亮、更純粹的喜悅。
他像是松了口氣,笑容加深了些,那份純然的溫柔幾乎要滿溢出來。
“嗯,”
他用力地點點頭,仿佛這是世界上最鄭重的承諾︰
“我在。”
他沒有解釋更多,沒有試圖喚起她注定不會存在的記憶。
他只是從深色外套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朵花。
或者說,是一朵花的遺骸。
它被精心壓平過,花瓣呈現出一種脫水後的深紫藍色,邊緣微微卷曲,早已失去了鮮活時的飽滿水潤。
但它的形態依然清晰,細長的花瓣舒展著,帶著一種被時間凝固的、脆弱而倔強的美感。陽光落在它干枯的脈絡上,竟也折射出一點微弱的、類似金屬的光澤。
“看。”
烏將干花輕輕托在掌心,遞到凱莉眼前,動作珍視得像捧著稀世珍寶。
他的目光落在花上,又抬起看向她,淺藍色的眼眸里漾著一種近乎孩子氣的、獻寶般的期待。
“藍鳶尾,你覺得像什麼?”
烏耐心的引導著凱莉,等來的卻是她一臉茫然的表情,他的臉上也沒有失落,而是一種習以為常繼續道︰
“你昨天說……”
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她當時確切的措辭,睫毛如同仙人精心描繪的墨痕般輕輕扇動︰
“它像碎掉的星辰。”
凱莉的目光完全被那朵小小的、干枯的藍鳶尾攫住了。
碎掉的……星空?
這個奇異的比喻像一道微弱的電光,猝不及防地劈開了她腦海中的混沌迷霧。
某個極其短暫的瞬間,她仿佛捕捉到一絲轉瞬即逝的熟悉感。
不是具體的畫面,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凝視著某種深邃而破碎的藍色時,心底涌起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和形容的沖動。
這感覺來得快,去得更快。如同指尖流沙,瞬間消失無蹤。
她再看向那朵干花,它依舊安靜地躺在烏的掌心,只是一朵被時間風干的植物標本。那絲微弱的熟悉感,連同那個“碎掉的星空”的比喻,都像從未出現過。
“是……嗎?”
她喃喃道,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指尖遲疑地伸出,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顫抖,輕輕踫觸了一下那干枯冰涼的、深紫藍色的花瓣。
觸感粗糙而脆弱,帶著時光流逝的質感。這陌生的觸踫,卻讓心底那個空落落的角落,似乎又被填實了一點點。
烏看著她小心翼翼觸踫花瓣的樣子,臉上那份純粹的喜悅更加明亮。
他像是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小心翼翼地將干花收回口袋,妥帖地放好。
“嗯!”
他用力點頭,笑容燦爛得仿佛能點亮這間晨光微涼的臥室︰
“我會一直收著,昨天的,前天的,還有……更早以前的。”
凱莉的心跳,在他那句“更早以前的”落下時,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一種模糊的預感,像水底的暗影,悄然浮上心頭。
日子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鐘擺,在遺忘的循環里單調地擺動。
……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無聲無息地浸透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窗外,城市的光暈在厚重的窗簾邊緣暈染開一片模糊的暖黃,卻絲毫透不進這方被遺忘籠罩的寂靜空間。
凱莉躺在床上,蓋著柔軟的薄被。那頭如同暗夜星辰般流瀉的黑色長發在枕頭上鋪散開來,襯得她此刻的面色有些過分的蒼白。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落一小片不安的陰影。
她並沒有睡著。
房間里只剩下她清淺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以及牆上掛鐘秒針規律行走的“嗒、嗒”聲。
這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像某種倒計時,提醒著她即將到來的、無法抗拒的剝離。
終于,當那指針指向一個模糊的深夜刻度時,凱莉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懸于深淵邊緣的窒息感。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側過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僵硬。
烏就坐在床邊那把熟悉的椅子上。他沒有開燈,整個人幾乎融在窗邊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線勾勒出他修長而安靜的輪廓。
那頭金色偏白的長發失去了白日里月華般的光澤,在夜色中呈現出一種朦朧的銀灰色,如同沉睡的月光,柔順地披散在肩頭。
他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神情,只有那濃密卷翹、如同仙人精心勾勒的墨色睫毛,在模糊的光線下投下更深的暗影。
“烏……”凱莉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
這個名字在唇齒間滾過,帶著一絲陌生又奇異的熟稔。
黑暗中,那個身影明顯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幾乎是瞬間就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即使在如此濃重的夜色里,也依舊清澈得驚人,仿佛能穿透黑暗,精準地映出她此刻所有的脆弱和茫然。
那藍色里盛滿了無言的溫柔和一種沉靜的等待,爛漫依舊,卻沉澱著比白日更深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包容。
“我在。”
他的聲音很輕,如同夜風拂過沉睡的湖面,帶著一種能撫平所有毛躁的魔力。
凱莉的指尖在被子里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她粉紅色的薄唇微微翕動,醞釀著那個盤旋在她心頭、讓她恐懼又不得不問出口的問題。
她避開了他過于清澈、仿佛能看穿靈魂的目光,視線低垂,落在他放在膝蓋上的、骨節分明的手上。
“你……”
她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自己也無法控制的顫抖︰
“你……到底是誰?”
問出來了。
心髒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害怕听到答案,害怕那答案會印證筆記本里那個絕望的循環,更害怕……
害怕听到之後,明天醒來,一切又將歸于陌生。
她像站在懸崖邊,明知前方是虛無,卻不得不邁出那一步。
黑暗中,烏似乎極輕微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沒有不耐,沒有失落,只有一種深重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心疼。
他沒有立刻回答。
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凱莉感覺到床邊微微下陷。
一股清冽干淨的氣息,混合著他身上淡淡的、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氣息,無聲地靠近。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
微涼的指尖,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穩定力量,輕輕拂開了凱莉黏在汗濕額角的一縷黑色發絲。
那觸踫短暫而克制,卻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瞬間安撫了她狂跳的心髒。
然後,他溫暖的手掌,輕輕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覆上了她緊緊攥著被角、指節都泛白的手背。
“我是烏。”
他的聲音就在咫尺,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穿透黑暗的暖意︰
“是那個,明天清晨,會帶著一朵新的藍鳶尾,坐在你床邊的人。”
不是解釋過去,不是承諾永恆。
他只承諾明天。
凱莉的呼吸猛地一窒。
覆在她手背上的溫度是如此真實,他的話語是如此簡單又如此沉重。
那承諾像黑暗中的一根繩索,讓她這個即將墜入遺忘深淵的人,有了一瞬間可以抓住的依托。
洶涌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再次決堤,滾燙地滑過太陽穴,沒入鬢角的發絲里。
她用力咬住自己誘人的下唇,試圖阻止那丟人的哽咽,卻只是讓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明天?”
她哽咽著,破碎的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覺得卑微的祈求︰
“明天……還能見到你嗎?”
問完,她立刻羞恥地閉上了眼楮,仿佛問出這句話已經耗盡了所有勇氣,也暴露了內心最深的恐懼和依賴。
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浸濕,粘在一起,顯得格外脆弱。
覆在她手背上的溫暖手掌,微微收緊了一些。那力道帶著一種無聲的承諾和安撫。
“嗯。”
烏的聲音溫柔得像嘆息,卻又帶著磐石般的堅定,穿透她模糊的淚水和洶涌的恐慌,清晰地落在她心上︰
“明天,後天,大後天……每一天的清晨,只要你睜開眼,我都會在這里。”
“說 早安”
“給你看當天的藍鳶尾。”
他頓了頓,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像夜空中一閃而逝的流星︰
“今天的花像什麼?”
他微微俯下身,帶著雪松與月華氣息的吐息輕輕拂過她淚濕的鬢角,聲音輕得像一個最溫柔的咒語。
“……像圓月……完美無缺的圓月……”凱莉下意識的喃喃道……
“嗯嗯……那我明天就告訴你,今天你說它像什麼……睡吧……”
“我在。”
最後兩個字,像帶著魔力的羽毛,輕輕掃過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凱莉緊繃的身體,在他那句“睡吧”和“我在”的低語中,終于一點一點地松懈下來。
那巨大的恐慌和懸在心頭的利刃,似乎暫時被這簡單的承諾安撫了。
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沉重的眼皮再也無法支撐。
淚水還在無聲地流淌,但呼吸卻漸漸變得悠長而平穩。
攥著被角的手指,在他溫暖的掌心覆蓋下,也緩緩松開了力道。
意識沉入黑暗之前,她模糊地感覺到,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溫暖手掌,始終沒有移開。
……
烏靜靜地坐在黑暗里,維持著那個微微俯身、手掌覆蓋著凱莉手背的姿勢,很久很久。
直到確認凱莉的呼吸徹底變得綿長安穩,陷入沉睡,他才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收回了手,仿佛怕驚醒一個琉璃做的夢境。
他重新坐直身體,靠在椅背上。
窗外的微光吝嗇地勾勒著他精致的側臉輪廓。
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睜著,里面翻涌著白天被溫柔掩蓋的、深不見底的情緒。
是疲憊,是日復一日面對被遺忘的鈍痛,是看著心愛之人一次次在陌生和恐懼中掙扎的心如刀絞……
然而,在那片深邃的藍海最深處,卻始終燃燒著一簇永不熄滅的火焰,那是比任何誓言都更堅定的、無聲的守護。
他的目光長久地、近乎貪婪地流連在凱莉沉睡的容顏上。
那頭如同星辰般灑落的黑色長發在枕上蜿蜒,長長的睫毛安靜地闔著,在眼下投下柔和的扇形陰影。
好看的瓊鼻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誘人的粉紅薄唇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微微嘟著,褪去了白日的倔強和防備,只剩下一種近乎孩童的純淨和脆弱。
看著她全然信任、毫無防備的睡顏,烏的唇角,極其緩慢地、極其溫柔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
那笑容里沒有苦澀,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滿足和一種深沉的、足以包容九十九次遺忘的溫柔。
烏輕輕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最後的、擁有著“昨天”記憶的夜色深深吸入肺腑。
然後,他極其小心地站起身,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如同一個即將退場的、忠誠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床邊,走向門口。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房間內最後的暖意。
……
而後一道身影緩緩支撐自己的身軀從床榻上下來,走向一旁的書架……
…………
窗外的灰白色,正一點點蠶食著深沉的夜幕。
新一天的晨光,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醞釀。
而那個帶著露水氣息和藍鳶尾的承諾,正踏著熹微的晨光,無聲地走向輪回的起點。
……
她醒了,醒的比以往早的多……
她下意識的朝著一旁的書架走過去……
指尖拂過一本厚重的布滿灰塵的硬殼封面時,一個念頭突兀地閃現,她想看看。
她隨手翻開扉頁,里面空空如也。
再往後翻,泛黃的紙張散發出陳舊的氣息。
翻到接近書本中部時,書頁間似乎夾著異常厚實的東西。
她用手指捻開那幾頁粘連的紙張。
嘩啦——
一大捧干花標本,如同被驚飛的枯葉蝶,驟然從書頁間傾瀉而出,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她攤開的課本上、腿上,以及周圍的地板上。
凱莉瞬間僵住了,呼吸停滯。
是藍鳶尾。
數不清的藍鳶尾干花標本。
它們層層疊疊,擠滿了書頁之間的空隙,像是被時光精心收藏的秘密,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噴薄而出。
每一朵都和她每天清晨在烏掌心看到的一樣,被仔細壓平、脫水,呈現出深紫藍色,花瓣卷曲脆弱,脈絡清晰。
只是顏色更加黯淡,有的邊緣甚至破碎殘缺,顯然經歷了更漫長的時光。
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她自己驟然變得清晰而急促的心跳聲。
凱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近乎屏息地,從那堆枯蝶般的干花中,拈起離自己最近的一朵。
翻到背面。
一張小小的、同樣泛黃的標簽紙,用透明膠帶仔細地貼在花萼下方。
上面是一行清晰而有些飛揚的字跡︰
『xxxx年x月x日︰
今天陪凱莉去看醫生了,凱莉總說自己忘東忘西的,很郁悶,總是纏著我帶她去看醫生,不得已,只能去了……
檢查結果出來了……
醫生說,凱莉患上的是阿爾茨海默癥……她會慢慢的忘掉一切,甚至連自己都忘記……』
字跡是陌生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秀筆鋒。
凱莉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
她幾乎是慌亂地又抓起另一朵干花,翻到背面。
『xxxx年x月x日
離上次檢查已經過了一個月之久……
凱莉認不出秋姐和金還有紫堂了……
不過沒事的,我會一直陪著她,醫生說眼下能夠延緩的辦法只有這樣了……』
又一朵…
『今天凱莉渾身發冷,一整天都抱著我不肯松開……
不停的哭……我該怎麼辦……』
再一朵……
『xxxx年……
她忘了我了……看著他早上起床的時候驚慌失措對我充滿戒備的樣子……
我的心好痛……』
標簽上的字跡,還有水漬的痕跡……
全部屬于那個每日清晨坐在她床邊的少年。
日期一天天倒數,記錄著她的“昨天”,她的“前天”,她的“更早以前”。
凱莉的指尖越來越涼,顫抖得幾乎拿不住那些輕薄易碎的花瓣。
她發瘋般地在散落的花堆里翻找,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
一本硬皮筆記本被壓在花堆下面,露出深藍色的一角。
她一把將它抽了出來。
筆記本的封面是星空圖案,深邃的藍底上灑滿銀色星點。
一把小巧的數字密碼鎖掛在搭扣上。
凱莉盯著那鎖,一個毫無根據卻異常強烈的念頭擊中了她。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篤定,在密碼輪上轉動。
藍莓和草莓的圖案串成一排……
“ 噠”一聲輕響,鎖扣彈開。
她猛地掀開筆記本。
扉頁上,赫然是她自己的筆跡!那字跡帶著一種熟悉的、略顯凌厲的灑脫,力透紙背︰
『給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及所有可能忘記這行字的我︰
若你翻開此頁,若你看到這些花,若床邊依舊坐著那個叫烏的笨蛋
請記住
你愛他……
很愛很愛……
……
我不想忘記……不想……』
凱莉的視線瞬間模糊了,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涌上眼眶。
滴落在字跡上 掩蓋住舊的水漬,將那結尾的字墨暈得更開……
她顫抖著手指,近乎粗暴地翻動著書頁。
筆記本的內頁里,同樣夾滿了更多的藍鳶尾干花標本!
每一朵下面,都貼著她自己的標簽!
是她寫給未來的、注定會遺忘的自己!
那些標簽上的字跡,或別扭,或嫌棄,或帶著強裝的不耐煩,卻又在字里行間,泄露出無法掩飾的關注和悸動。
淚水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凱莉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指尖瘋狂地在厚厚一疊干花標本中翻找,尋找著那個可能的終點。
標簽上的數字在淚眼中跳躍︰……95…96…97…98…
終于!
她顫抖的手指捏住了最後面、也是最厚實的那一朵藍鳶尾干花。
它被保存得格外完好,深紫藍色的花瓣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倔強的生氣。
翻到背面。
標簽上的日期,是昨天。
字跡是她自己的,清晰、用力,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鄭重︰
『第99天了吧……
又一天。
他也在。
我看到日記了……但我記不起來……但是我的心還在跳。
……
為他……
……
明天…若我再次睜開眼,不認得床邊那個金色長發的笨蛋…
他該有多麼失望啊……』
凱莉的呼吸窒住了,心髒狂跳著,幾乎要沖破胸膛。
她幾乎是屏息凝神地,指尖顫抖著,一點點撫過標簽紙的邊緣,向下移動。
下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筆跡深深陷入紙頁,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刻下,是她的筆記︰
烏……請翻到筆記本最後一頁。
凱莉猛地合上夾滿干花的書頁,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決絕,直接翻到了筆記本堅硬的深藍色封底。
空白的底頁上,沒有干花,沒有日期。
只有一行字。
是她自己的筆跡。
那字跡飛揚、有力,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篤定和無法言喻的溫柔,佔據了整整一頁紙的中心︰
『我可能九十九次忘記你,
但我會九十九次愛上你。
致烏,致所有迷失又找回的晨光。
凱莉』
時間在那一刻徹底靜止。
窗外的風聲、遠處隱約的車鳴,全都消失了。
凱莉的指尖死死按在那行滾燙的字跡上,仿佛要透過紙背,觸摸到寫下這行字時,那個既絕望又充滿無限希冀的自己。
九十九次忘記。
九十九次……愛上。
原來那些清晨莫名的心悸,那些在他淺藍色眼眸注視下無法抑制的慌亂,那些指尖觸踫干枯花瓣時轉瞬即逝的熟悉感……
都不是錯覺。
那是被遺忘碾碎又頑強重生的愛意,是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烙印。
淚水洶涌得無法遏制,模糊了視線,卻澆不滅心底那片被這句話驟然點燃的燎原之火。
『她記起來了』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穿過朦朧的淚光,越過散落一地的、屬于過去九十九個清晨的深紫藍色干枯星空,死死地盯住房門。
就在這時。
“ 嚓。”
臥室的門把手,被輕輕旋開了。
晨光從門縫里爭先恐後地涌入,勾勒出一個修長而熟悉的輪廓。
那頭金色偏白、流淌著溫潤月華光澤的長發首先映入她模糊的淚眼。
接著,是那挺直溫潤如玉的瓊鼻,是那雙此刻盛滿了清晨獨有的清澈與溫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淺藍色眼眸。
他站在那里,像一幅被晨光重新繪制的畫,獨立于她世界的邊緣,帶著“清風灑蘭雪”般的微涼氣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落在她洶涌的淚水上,落在她攤開的、寫滿預言和誓言的筆記本上……
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房間。
晨光完全籠罩了他,也照亮了他手中握著的東西——
不是干花。
那是一朵新鮮的、帶著晨露的藍鳶尾。
花瓣是深邃的紫藍色,飽滿、濕潤、生機勃勃,在光線中流轉著絲綢般的光澤,如同剛剛從夜空中摘下的一片未經破碎的、完整的星穹。
他走到床邊,在她被淚水浸透的、茫然又灼熱的目光中,緩緩彎下腰。如同過去的九十九個清晨,如同每一個被遺忘又重啟的輪回。
他的聲音清朗依舊,帶著晨露的微涼和一種前所未有的、穿透時光的重量,清晰地落在凱莉的心湖上,激起足以淹沒一切遺忘的滔天巨浪︰
“早安,凱莉。”
“我是烏。”
“今天的藍鳶尾……”
他將那朵鮮活的、飽含露水的星空輕輕放在她顫抖的、依舊按著那句誓言的指尖旁,淺藍色的眼眸深深望進她盈滿淚水的眼底,唇邊綻開一個足以照亮所有過往陰霾與未來迷霧的、純然的微笑,如同初雪消融後第一縷毫無保留的陽光。
“你知道你昨天說它像什麼嗎?”
……
……
……
“我知道……像一輪完美無缺的圓月……”
……
……
……
說句好听的,明天五更 ?(?"?"?)??
另外現在開始每多兩條書評加更,催更過500加更。
也請各位多多推推太太的書,拜托了,拜托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