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轉頭看,是個拄著棗木拐杖的老漢,姓陳,人稱陳老漢,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比榆樹皮還深。他慢慢往前挪了兩步,拐杖往地上一頓,“咚”的一聲︰“天啟年間,俺在東昌府見過官老爺發糧,也是說得好听,說‘每戶三斗米’,結果呢?等俺們排隊排到天黑,只給了半瓢糠,還說是‘朝廷恩典’。這四十畝地,怕不是跟那半瓢糠一個理?”
這話像盆冷水,“嘩”地澆在人群頭上。剛才還亮著眼的人,眼神頓時暗了大半。王二麻的媳婦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道︰“你看,我就說吧。”王二麻咽了口唾沫,又蹲了下去,只是眼楮還盯著那黃綢文書,舍不得移開。
旁邊個穿粗布襖子的婦人接了話頭,她是鄰村的,男人去年病死了,帶著兩個娃過活,人稱劉寡婦。她抱著最小的娃,聲音帶著哭腔︰“陳老漢說得是。俺男人活著時,給地主家當長工,地主老爺也說‘干滿十年給半畝地’,結果干了十二年,地主是一分田也不給呀,地影子都沒見著。朝廷的話,比地主的話還虛呢。”
“可不是嘛!”一個後生擠進來,他是個佃農,叫趙狗剩,臉上還帶著點稚氣,“俺娘說,遼東那地方是‘絕地’,夏天時間短,冬天雪能埋半截身子。就算真有四十畝地,種不出糧食有啥用?到時候口糧吃完了,耕牛也沒了,背井離鄉的,死了都沒人收尸。”
議論聲像潮水似的漫開來,有罵官府騙人的,有嘆自己命苦的,還有人偷偷抹眼淚。沈文魁站在榆樹下,看著眼前的光景,心里發沉——他從京城出發時,戶部尚書拍著他的肩說“百姓無地,必踴躍前往”,可如今看來,百姓心里的疙瘩,比遼東的凍土還硬。
張吏目湊過來,低聲道︰“大人,要不. . . . . .把朝廷的印拿出來給他們看看?”
沈文魁搖搖頭︰“印是死物,他們不認。”他頓了頓,提高聲音道︰“諸位鄉親!朝廷此次並非空口白話,文書上蓋著戶部的朱印,若有虛言,可上京告御狀!”
“告御狀?”陳老漢冷笑一聲,拐杖又往地上頓了頓,“咱莊稼人,連縣城都少去,哪能到得了京城?就算到了,宮門外的侍衛能讓咱進?沈大人,您別哄咱了。”
人群里有人應和︰“就是!官官相護,告了也白告!”
王二麻突然站起來,梗著脖子道︰“可. . . . . .萬一真的呢?四十畝地啊!就算是石頭地,咱刨刨也能種出點啥!”
趙狗剩瞪他︰“萬一假的呢?你帶著你媳婦娃去了遼東,到時候沒糧沒牛,凍餓而死,而且真要是有好地兒,還能輪到咱們這些普通百姓,那些達官貴人早就搶著佔著了。圖啥?”
“圖個念想!”王二麻脖子更粗了,“總比在這兒餓死強!俺娃再大點,連口粥都喝不上,跟死了有啥區別?”
兩人正吵得臉紅脖子粗,劉寡婦突然“哇”地哭了出來︰“俺也想有地啊. . . . . .俺那兩個娃,大的才五歲,天天盼著能吃頓飽飯. . . . . .可萬一去了遼東啥都沒有,俺對不起娃啊!”
沈文魁看著這場面,心里急得冒火,他從包袱里掏出個布包,解開,里面是幾袋種子,有麥種、谷種,還有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雜糧種︰“諸位請看!這是遼東軍馬場那邊送來的種子,耐旱耐寒,去年在遼東試種,畝產比咱山東的地還高!”
他拿起一袋麥種,往地上倒了點,金黃的麥粒滾在土場上,閃著光。王二麻蹲下去,撿起一粒麥粒,放在嘴里嚼了嚼,點點頭︰“是好麥種。”
可陳老漢還是搖頭︰“麥種再好,到了咱手里才算數。萬一到了遼東,官差把種子扣了,給咱些爛谷種,咱有啥法子?”
就在這時,人群外傳來陣馬蹄聲,一個騎著馬的驛卒疾馳而來,到沈文魁面前翻身下馬,遞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沈大人!薊遼督師府急件!”
沈文魁眼楮一亮,連忙拆開信。看了兩眼,他猛地抬起頭,舉著信對眾人道︰“諸位鄉親!此事並非僅戶部督辦——這是薊遼督師徐天爵徐大人的親筆信!遷民章程,是徐大人親提的!”
沈文魁此話算是半真半假吧!但這信的確是徐天爵親筆寫的,但他也不可能寫幾百份,而是只寫了一份,其他的由手底下的人抄寫而成,不過他這麼說倒也可以。
“徐天爵?”陳老漢猛地停住拐杖,渾濁的眼楮里突然有了光,“哪個徐天爵?是不是當年平定徐鴻儒叛亂的那個徐將軍?”
“正是!”沈文魁把信高高舉起,“徐大人在信中說,凡遷往遼東的百姓,所許田畝、種子、耕牛、口糧,皆由督師府親自督辦,派軍卒護送,如有克扣,以軍法處置!”
人群瞬間靜了,靜得能听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王二麻的媳婦抱著娃,忘了哄,娃在懷里眨巴著眼楮看眾人。趙狗剩也不吵了,張著嘴看著沈文魁手里的信。
陳老漢顫巍巍地往前挪了兩步,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摸那封信,又縮了回來,聲音抖得更厲害了︰“真是. . . . . .真是徐大人?俺听過他的威名。”
“千真萬確!”沈文魁道,“徐大人當年在魯南平亂,諸位總該听過吧?他平定徐鴻儒後,在郯城、鄆城、兗州一帶安撫百姓,分地給田,是不是一戶沒少?給災民發糧,是不是一粒沒差?”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水里,瞬間激起千層浪。王二麻突然一拍大腿︰“俺想起了!俺有個表舅在郯城!去年他來走親戚,說起徐大人,哭了半宿!說當年亂兵把他們村燒了,啥都沒了,是徐大人帶著兵送來糧,還讓人給他們蓋房子,分的地都是能打糧的好地!表舅說,徐大人是活菩薩!”
“俺也听說過!”趙狗剩接話道,“俺娘的娘家在兗州府,說徐大人平了亂,不光分地,還讓人教他們種新莊稼,去年麥收,比往年多打了兩成!俺娘說,徐大人說話算話,說‘今年讓你們吃上白饃’,真就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