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至一個多月之前,彼時北方的白燼尚未接到張克的調令,霍無疾與呂小步亦未被派遣南下。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籠罩開封古城,枯黃的梧桐葉在蕭瑟的秋風中盤旋飛舞,悄然無聲地飄落于豫州軍大營泥濘的地面。
開封府外的豫州軍大營內,旌旗低垂,諸多旗幟上仍殘留著暗沉的血跡與破損的裂口,在風的吹拂下,發出疲沓的聲響。
士兵們抱著長矛倚靠在柵欄旁,眼神空洞地凝視著灰蒙蒙的天空,臉上出征時的銳氣早已消失殆盡,只余下一片麻木與灰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沉悶氣息;
那是傷口久未愈合的腥氣、汗臭,以及更深層次的、希望破滅後的死寂。
原本欲支援英國公,卻慘敗而歸的豫州軍兩萬殘部;
曾經出征的五萬將士,如今僅剩下這些;
宛如被霜打過的秋草,萎靡不振地困守在城牆之下。
曾經的豫州軍,雖並非精銳之師,但也是建制完整的一支地方部隊,欺負土匪流賊還是可以的。
然而,在都指揮使王通的率領下,他們奉命支援英國公,切斷多耳袞北歸的道路。誰料此次出征,竟是噩夢的開端。
王通並非全然不懂軍事之人,亦深知自己麾下這支內地衛所兵的實力——守土尚可;
若在野外與敵爭鋒,尤其是面對凶名遠揚的東狄鐵騎,無疑是以卵擊石。
然而,廟堂之上的決策,遠非他一個區區都指揮使所能左右,他也沒有拒絕的實力。
小皇帝曹禎在張克拒絕南下之後,急于重振權威,貫徹自己的意志,同時對各地軍頭充滿猜忌。
那已被廢棄的太監監軍制度,便借著豫州軍這一“樣板”死灰復燃。
監軍太監高起潛,手持明黃綢布包裹的尚方寶劍;
帶著皇帝的殷切“期望”以及個人立功進入司禮監的熱忱,來到了豫州軍。
王通仍清晰記得高起潛初至時的情景。
那太監面皮白淨,嗓音尖細,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倨傲。
他攤開地圖,手指指向大名府,言語間仿佛東狄貝勒多奪不過是土雞瓦狗;
王通口中“不可野戰”的諫言,全然成了怯戰畏敵的借口。
不僅要進行野戰,還要主動進攻。
王通並非沒有掙扎過,他甚至暗中向遠在延慶府、曾有過交情的張克求援,期望那位滅了代山的真正大腿給予支援,哪怕只是牽制一下也好。
但彼時的張克正與朝廷鬧掰,對這般請求置之不理。
最終,尚方寶劍的威嚴壓垮了一切,聖意至高無上。
豫州軍開拔,目標直指大名府,意圖包圍並擊敗多奪部,阻斷多耳袞北渡黃河後的退路。
結局,正如所有旁觀者所預料的那般慘烈——數千東狄瓖白旗精騎如狂風般席卷而來,鐵蹄踏破軍陣,刀鋒撕裂甲冑。
豫州軍頃刻之間潰敗,傷亡逾萬,連剛剛進駐不久的東昌府也轉眼易主。
慘敗之後,高起潛的驚慌僅持續了短暫時間,隨即被更強烈的、對保住“戰功”和自身性命的恐懼所取代。
他強令王通立即反攻,收復東昌府。
王通苦苦勸諫,稱士卒士氣低落,兵甲不全,亟需休整,此時攻城無異于驅羊入虎口。
但高起潛如何听得進去?
重要的是他的腦袋和陛下的宏圖偉業,而非幾萬丘八的賤命,陛下心中裝的是九州萬方。
尚方寶劍再次出鞘,冰冷的劍鋒映照出王通絕望的面容。
王通作為一個內地的都指揮使,說實話,連巡撫都能制裁他,更何況是一個手握尚方寶劍的太監。
反攻毫無懸念地失敗了,又留下了數千具毫無價值的尸體。
殘兵敗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東昌府城牆上的東狄旗幟飄揚,直到多耳袞部主力從容北撤;
他們才得以“收復”那座已被洗劫一空、殘破不堪的空城。
這份擊退東狄的“戰功”,成了高起潛奏捷報表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勉強保住了他的項上人頭。
然而,噩夢尚未終結。戰後,王通屢次請求率軍返回豫州就食休整,高起潛卻嚴詞予以拒絕。
他執意要駐扎在這所謂的“勝利”之地,以此向朝廷、向皇帝證明自己的“赫赫武功”與“忠誠”。
至于糧草匱乏、士卒疲憊、傷兵悲號等狀況,在他看來,這些細微的小事又怎比得上他報表上能讓皇爺開心的內容重要?
緊接著,從張克處獲得支援的齊州蒙家兄弟率軍前來,意圖收復本就屬于齊州轄境的東昌府。
高起潛竟勃然大怒,斥責他們為叛逆之徒,再度逼迫王通率領豫州軍出戰。
王通心中滿是悲涼,同為漢家兵馬,何以至此?
但聖命不可違抗。
結果,又是一場慘重的潰敗。
所幸蒙家兄弟並未對同為漢軍的豫州殘軍趕盡殺絕,將其擊潰後便任由他們撤離。
當王通終于率領這支傷痕累累的軍隊退回開封府時,出發時的五萬大軍,僅剩下兩萬余人。
陣亡、傷殘、失蹤者超過大半,營中哀聲遍野。
三次大戰,皆以潰敗告終,軍心士氣早已降至谷底。
但比士氣低落更為致命的,是那如大山般沉重的撫恤費用與拖欠的軍餉。
陣亡弟兄的家人需要銀錢維持生計,傷殘者需要湯藥費用,活著的士卒需要承諾的軍餉來養家糊口。
這筆債務按朝廷規制超過八十萬兩,絕不能拖欠。
王通豈會不知?
高起潛曾不斷給王通許下空頭承諾,以尚方寶劍和朝廷的名義保證,一切軍餉撫恤,戰後必定足額發放,絕不拖欠。
王通半信半疑,卻也無計可施,只能依賴朝廷的承諾,勉強壓制軍中日益高漲的怨氣。
如今,大軍已在開封城外駐扎休整近兩個月。
深秋已至,寒風凜冽,眼看就要進入冬季。
士卒們衣甲單薄,糧秣供應時斷時續,軍營中關于欠餉的議論早已從私下低語變為公開的抱怨與怒吼。
毆打上官、聚眾討餉的事件已發生多起,各級軍官同樣焦頭爛額,紛紛找王通索要軍餉,他們自己也難以壓制帳下的弟兄了。
王通感覺自己正坐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口上。
他再也無法等待高起潛那虛無縹緲的承諾,必須立刻解決一部分問題,暫時穩定軍心。
于是,他獨自進城在開封府城內最為高檔的酒樓設宴,邀請了監軍太監高起潛、豫州巡撫趙文華、布政使周廷燾以及開封知府張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