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雪後的陽光像被揉碎的金箔,從木格窗的縫隙里漏進來,在榻榻米上洇出幾塊暖融融的光斑。
山口百惠子指尖劃過微涼的被褥時,心里猛地一空。
昨夜抵足而眠的溫度還殘留在枕頭上,帶著淡淡的男子氣息,可身側的位置已經平展展的,連褶皺都被細心撫平了。
她披著厚棉袍坐起身,檐角的冰稜正往下滴水,叮咚聲敲在青石板上。
榻榻米旁的木屐少了一雙,是他穿的深棕色的漆木屐,那雙還沾著少許的泥土的鞋不見了。
“不破君?”
她輕聲喚,聲音撞在空蕩的屋子里,只激起一陣灰塵在光柱里翻涌。
山口百惠子連忙趿著棉拖快步走了出來,只見男人正在電話旁。
他藏藍色的和服下擺沾著些雪漬,細碎得像揉碎的霜花,該是方才從外面回來時沾上的。
晨光斜斜漫過他的側臉,把眉骨的輪廓暈得溫潤,听見腳步聲,他便合了書回頭,指尖還輕輕捏著書脊,那本精裝書的封面在光里泛著啞光︰
“醒了?”
百惠子點點頭,目光掠過他手邊的電話——听筒穩穩搭在機座上,線繩松松繞著,倒不像是在等什麼急電。
他手里的書看著有些年頭了,書口泛著淺黃,頁邊微微卷起,像是常被摩挲的模樣。
“想吃點什麼?”
不破折三望著她,聲音里帶著晨露般的清潤,另一只手輕輕把書放在電話旁的矮櫃上,和服袖子滑落些許,露出腕間那道淺淡的舊疤,
“釜子里溫著米飯,醬菜壇也開了。”
檐外的陽光更亮了些,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他和服上的雪漬正慢慢洇開,在藏藍布面上暈出淺淡的痕,像誰不小心潑了點融雪在上面。
山口百惠子像只溫順的小貓,靜靜膩在他身,伸出縴縴素手翻看書名,見是外文便輕聲問︰“什麼書呀?”
“列寧的《國家與革命》。”他剛報出書名,唇就被她柔軟的舌尖堵住了。
手中的書被他反手擱在電話機旁,書頁還微微敞著。
不知過了多久,
“叮鈴鈴——叮鈴鈴——”急促的鈴聲劃破室內的靜謐。
他從她懷里伸出手,一把抓起听筒︰“喂?哪位?”
從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讓他瞬間興奮起來,手臂不自覺地,將懷中的“小貓”摟得更緊了。
過了不知多久,不破折三低頭問懷里的她︰“你餓嗎?”
山口百惠子在他胸前輕輕點頭,聲音軟得像團棉花︰“餓……但我更喜歡你的溫柔。”
不破折三愣了愣,隨即漾開一抹淺笑︰“餓了怎麼行,我去給你拿吃的。”
她卻突然抬手按住他的胳膊,睫毛顫了顫︰
“不破君,你的笑容好迷人……這樣我就飽了。”
說罷輕輕拍了拍小腹,衣襟隨著動作敞開些,一道一尺長的傷疤赫然顯露,猙獰地橫貫胸口。
不破折三的指尖輕輕覆上去,動作溫柔得像觸踫易碎的瓷器,低聲問︰“疼嗎?”
“在你懷里,就不疼了。”
她往他身上靠得更緊,聲音里帶著滿足的喟嘆。
不破折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還是得吃點東西。穿好衣服,我去弄飯,我也餓了。”
吃過早餐,
兩人牽著手走出別墅。
腳下的薄雪被踩出細碎的聲響,咯吱咯吱地漫過庭院。
抬眼望去,遠方的山巒層層疊疊,雪色像柔軟的絨毯,從山腳一直鋪到雲霧繚繞的峰頂。
清冽的空氣里混著雪的微甜,山口百惠子往不破折三身邊靠了靠,他的手掌更緊地回握住她。
兩人望著眼前這片銀裝素裹的天地,忽然都靜了下來——這便是扶桑雪國獨有的溫柔,沉靜,又帶著驚心動魄的美。
“閣下,騰野君的電話。”
別墅外傳來護衛低緩的聲音,帶著幾分刻意壓低的恭敬。
不破折三牽著山口百惠子的手頓了頓,指尖能感覺到她掌心瞬間收緊的微涼。他側過頭,目光掠過她被寒風吹得微紅的鼻尖,輕聲道︰
“我去接個電話,等我回來。”
她點點頭,松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了蜷,望著他轉身走向別墅的背影,落在雪地上的腳印很快被風卷來的新雪淺淺覆蓋。
遠處的山巒依舊靜立,只是方才心頭那點雪國的溫柔,似乎被這通突兀的電話攪得淡了些。
山口百惠子正覺得不破折三離開後,周身的寒意浸得更深時……
忽然間,
他揚著手臂從別墅里沖了出來。
臉上泛著興奮的潮紅,聲音亮得像淬了火︰
“太好了!三菱造船廠的工人們也響應了!這麼一來,這場大罷工少說也有幾萬人規模——干得漂亮!”
他在雪地上急步踱了兩圈,皮靴碾過積雪,發出咯吱的脆響。
忽然猛地轉向她,眼里燃著熱切的光,又像對著空氣自語︰
“這樣的話,農民那邊還需要再動員嗎?”
山口百惠子望著他凝思的側臉,目光里不自覺浸著幾分崇敬。
見他眉峰微蹙,指尖無意識地在雪地上劃著什麼,便悄悄收住腳步,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驚擾了他翻騰的思緒。雪粒子落在他發間,很快融成細小的水珠,他卻渾然不覺。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抬手拍向大腿,眼里的迷茫一掃而空,亮得驚人︰
“有了!”
山口百惠子被這聲輕喝驚得眨了眨眼,只見他轉過身,語氣里帶著難掩的急切︰
“工人罷工要的是活路,農民要的是土地——咱們得讓他們知道,這兩條路,其實是一條!”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滲過來,燙得人心里發顫︰
“你去過鄉下嗎?”
山口百惠子睜著眼楮看他,輕輕點了點頭。
不破折三接著說道︰
“他們大多是認識幾個字的佃戶!我要把工廠里的事編成田樂能,讓他們唱著傳遍田埂;這邊再讓工人們把農民受的高額地租講給工廠弟兄們听——得讓他們看清,工農本是一家!”
山口百惠子望著他被寒風吹得發紅的臉頰,他忽然笑了,用有力的手勢比劃著︰“我這就去把這些編成上口的詞兒。”
他牽著她的手轉身跑向別墅,雪地上的腳印被踩得又深又急,像一串敲得越來越響的鼓點。
風里似乎已經飄來些不一樣的氣息,不是雪的清冽,倒像埋在土里的種子,攢著股要破土而出的沖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