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
它就這麼流著,把呼蘭縣的日子,都浸在波紋里。
這幾日,
呼蘭縣城兩條街上的商鋪都冷了場。
原本該熱鬧的鋪面里,掌櫃的們守著空櫃台發愣——滿城的人像是約好了似的,都往城外那家新開的大車店涌,連帶著店里的生意也被帶得稀稀落落。
這天,
一個眉眼靈秀的小姑娘跟著老人走進大車店,剛邁過門檻就仰著小臉,用稚嫩的聲音問︰“爺爺,你看呀——別的店里的東西都藏在櫃台後頭,跟防賊似的;這兒咋都敞著放,讓人隨便逛呢?”
老人彎腰摸了摸孫女的頭,目光掃過貨架上碼得整整齊齊的布匹、油鹽,嘴角噙著笑︰
“這地方不同哩。”
他伸手取下一個紅綢子扎的糖人,遞到女孩手里,“看來這掌櫃的,是信得過咱老百姓。”
正說著,穿藍布衫的伙計端著茶壺走過來,听見這話便笑著搭腔︰
“大爺說得是。咱們大掌櫃的說了,東西擺出來才叫買賣,藏著掖著倒生分了。您老要扯的粗布在里頭貨架,剛到的新貨,結實著呢。”
女孩含著糖人,小跑到糧油區,踮腳看著敞口的米缸,手指輕輕戳了戳飽滿的米粒。
陽光從木窗欞漏進來,照得她發梢的絨毛金燦燦的,也照得那些敞著的貨箱、露著的綢緞,都透著股讓人踏實的敞亮氣。
老人跟在後頭,看著孫女毫無顧忌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忽然想起縣城里那些櫃台高得能擋住半個人的鋪子,忍不住嘆了句︰“這才叫過日子的地方。”
小女孩忽然眼楮一亮,
像發現了藏在糖罐里的蜜似的——商品後頭竟立著一排排書架,書脊朝外碼得整整齊齊,誰都能隨手抽出一本翻。
架旁還擺著矮凳,早已坐滿了低頭看書的人,連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紙墨香。
她頓時挪不動腳了,踮著腳尖從架上抽了本《安徒生童話》,找了個空當蹲下,小手指著字一行行念,很快就浸在故事里,連爺爺喚她都沒听見。
張曉蘭在櫃台後看著這一幕,眉頭悄悄蹙起,心里頭堵得慌。
又來一個白看書的……
她輕嘆了口氣,至今想不明白︰啟新商行別處的大車店,只忙著囤貨賺錢,偏他們這兒,被大掌櫃勒令闢出這塊免費閱覽區。
不止她糊涂,連上頭的大掌櫃苗疆公主也犯嘀咕——這可是甦先生親自下的指令。
他們哪里曉得,這一排排書架、一張張矮凳,原是甦俊悄悄為這片土地埋下的種子,只等著某個將來,能長出屬于呼蘭河的“文學洛神”呢?
王二柱騎著馬“噠噠”奔到大車店門口,不等韁繩勒穩就翻身跳下,粗聲大嗓地沖院里喊︰
“掌櫃的!火車站又到新貨了,趕緊叫人套馬車去拉!”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加重了語氣,“這次全是棉衣、棉褲、棉被……好家伙,堆得跟小山似的!”
張曉蘭心里“咯 ”一下,眉頭不自覺地蹙起——這麼多棉衣、棉被、棉鞋、難不成就是大掌櫃苗疆公主提過的那些戰略儲備物資?
她指尖在櫃台邊緣輕輕敲了敲,目光望向火車站的方向,心里漸漸亮堂起來︰這麼大批量的御寒物,絕非尋常生意所需。先前大掌櫃說“早晚會用得上”,看來這話里藏的分量,比她想的還要重。
打發了大車和伙計跟著王二柱去接貨,張曉蘭剛轉過身,就見快嘴李搖搖晃晃地闖了進來。
他一身酒氣,腳步虛浮,臉紅得像塊燒紅的烙鐵,一進門就含混不清地嚷︰“掌……掌櫃的……我有話……得跟你說……”
張曉蘭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紅眼楮上,語氣平淡得沒什麼波瀾︰“回屋睡去。醒了再說。”
這邊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老三,帶著兩個同伴回來了。三人臉上蒙著層灰,眼里滿是倦意,顯然是沒少趕路。
張曉蘭看了看他們風塵僕僕的模樣,沒多問什麼,只擺了擺手︰“都累壞了吧?先回屋歇著,有啥事兒睡醒再說。”
晚霞把天邊染成一片橘紅,
最後一縷光,斜斜地落進大車店後院,那間小小的賬房。
快嘴李撩開門口掛著的藍布簾子,趿拉著布鞋先進了屋,緊隨其後的老三攥著煙袋桿,也低著頭跨了進來——屋里頭,張曉蘭正扒拉著算盤核賬呢。
見兩個人進來了,就開口說道︰“怎麼?不多唾一會……”
兩人臉上都帶了點笑意,快嘴李性子急,搶在頭里開了口︰“掌櫃的,先不嘮閑篇了,說正事要緊。”
他往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道︰“黃金龍那伙人的底細沒摸透,不過他們二當家胭脂虎的動靜我探著了——這色胚在城西靠山屯勾上了個李寡婦,每月月中準有四天往那寡婦院里鑽。”
話剛落音,張老三就接了茬,手里煙袋桿往鞋底磕了磕︰“我就說嘛!我在道上也打听道,這伙人每月總挑那四天在城西劫過往大車,合著是為了給胭脂虎會相好打掩護呢!”
他抬眼看向張曉蘭,眼里閃著光︰“掌櫃的,依我看,不如就著這個空子,給他來一手將計就計?”
張曉蘭指尖在算盤珠上輕輕頓了頓,眉頭微蹙著沉思片刻,抬眼時眼神已添了幾分銳利。她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透著沉穩︰“好。”
“你們再去細查胭脂虎的底細——他平日帶多少人手,慣用什麼家伙,那李寡婦院里的地形如何,都得摸清楚。”
她頓了頓,指尖重重落在一個算珠上,“這一次,咱們出手務必做到一擊必殺,絕不能讓他有喘息的余地。”
快嘴李和張老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出了興頭。快嘴李一拍大腿︰“掌櫃的放心!這活兒交給我們,保管連他晚上睡覺翻幾次身都摸得明明白白!”
張老三也跟著點頭,煙袋桿在手里轉了個圈︰“城西那片我熟,那李寡婦家院子後頭有片老槐樹林,正好能藏人。等摸準了胭脂虎哪天去,咱們提前在林子里貓著,保管他插翅難飛。”
張曉蘭微微頷首,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著︰“記住,動靜要小,別打草驚蛇。摸清他帶多少人同去——若是只帶兩三個心腹,便是最好的機會;若是人多,咱們再另做計較。”
“還有,”她抬眼掃過兩人,語氣添了幾分鄭重,“那李寡婦的底細也得查查,別是個圈套。咱們要的是干淨利落,不沾多余的麻煩。”
“明白!”兩人齊聲應著,快嘴李已經轉身要掀簾子,被張老三一把拉住︰“急啥?再問問,要不要給那寡婦院里的人留點活口?”
張曉蘭眼梢一挑,聲音冷了幾分︰“擋路的,不留。”
簾子“嘩啦”一聲被掀開,晚霞的余暉涌進來,又被兩人匆匆的腳步帶起的風卷了出去。
賬房里只剩張曉蘭一人,她望著窗外沉下去的日頭,指尖終于停在算盤最末一顆珠子上,輕輕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