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友豪終于在幾日後從安南老家鵝貢市趕到河內,與甦俊會面。
這位安南富豪此番出行排場頗大,不僅攜著一眾妻妾與僕人,還特意租下了學校附近的一個莊園,專門用來接待甦俊夫婦。
而且,阮友豪每天都會請來各式各樣的人陪甦俊聊天解悶。
這其中,有個矮個子中年人,還有光復會創始人潘佩珠——兩人一見到甦俊,開口講的全是憂國憂民的思緒,這讓甦俊印象格外深刻。
更讓甦俊倍感吃驚的是,這兩人在儒家文化上的造詣竟如此深厚,實在令人震撼。不過,兩人的相處模式卻大不相同︰潘佩珠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痛陳安南被法國人殖民的血淚史;而那個矮個子中年人,只是在一旁靜靜地听著,很少插話。
三天後……
一個午後,甦俊正好休息。
那個矮個子的中年人又來了,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郁。
他熟門熟路地走進甦俊住處的客廳,選了個座位坐下。僕人端來一杯普洱茶,他卻沒動,只是靜靜坐著,像是在等甦俊,又像是在出神。
甦俊接到僕人的通報,笑著走進客廳,在那人對面坐下,開口打趣道︰“阮先生,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來人神色淡淡的,語氣卻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凝重︰“不早了。我總覺得,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該認認真真做些事了。甦先生,我知道您是有大才的人,再不來請教,恐怕就沒機會了。”
甦俊一听,不由得愣了一下,正要開口問為什麼,那人已平靜地說道︰“明天,我就要回順化皇城了。回去做那個被安南人詛咒、寫進《七斬書》里的人。”
甦俊心頭猛地一震,瞬間明白了過來——眼前這人,竟是安南的啟定帝。
他剛想客套幾句,啟定帝卻已紅了眼眶,一字一句背出了安南人寫給他的《七斬書》︰“濫用權力,賞罰不明,奴顏婢膝,荒淫無度,衣不如時,窮奢極欲,陰謀訪問。”
甦俊看著傷心的安南啟定帝,正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時?
啟定帝痛苦的說道︰“我也想把國家住好的方向帶,可是我有這個權利嗎?我的權利連順化皇城都出不了……”
啟定帝垂下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茶漬在素白的杯壁上洇出淡淡的圈。“你以為《七斬書》里罵的那些,是我心甘情願做的?法國人把槍架在皇城的角樓上,我的每一道旨意,都得先經他們的總督府蓋印。賞誰,罰誰,穿什麼料子的朝服,甚至宮牆刷什麼顏色,都由不得我。”
他忽然抬頭,眼底翻涌著壓抑的紅︰“去年南方大旱,百姓啃樹皮,法國人卻逼著我加征稻米稅,說要運回去給他們的士兵當軍糧。我不肯簽字,他們就把我的太子軟禁在西貢,說再不從,就讓順化皇城換個主人。”
甦俊看著他攥得發響的指節,喉間有些發緊。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倒像是誰打碎了一地的碎金,晃得人眼澀。
“你說,”
啟定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裹著說不清的澀,“我這個皇帝,到底是安南的君主,還是法國人養在籠子里的鳥?他們要我唱什麼調,我就得張什麼嘴,稍有不從,就勒緊脖子……可外頭的百姓不知道啊,他們只看見我蓋了印的聖旨,只听見法國人用我的名義喊出的政令,罵我是賣國賊,是昏君……”
他拿起桌上的茶盞,卻沒喝,只是任由溫熱的水汽燻著眼楮︰“明天回順化,大概就是去領那份‘七斬’的結局了。法國人要借我的手推新的條約,百姓要我的血謝罪……也好,左右都是個死,至少落個清靜。”
甦俊听著這番剖白,心頭像壓了塊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悶。他下意識地想起身見禮,手剛撐到桌沿,卻又頓住了——對方終究是安南的君主,可此刻的模樣,分明比尋常困厄之人更添幾分狼狽,該行君臣禮,還是以朋友之禮相待?
正猶豫間,啟定帝似是看穿了他的局促,苦笑著擺了擺手︰
“不必多禮。你我今日在此,不過是一個困于時局的人說些心里話。君子之交,何需虛禮?”
甦俊這才放下心,重新坐定,語氣懇切︰“既然阮先生肯開誠布公,把這些難處都說與我听,便是信得過我。若有什麼能做的,先生盡管開口,不必客氣。”
啟定帝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喉結滾動了一下,抬眼望向甦俊,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甦先生,眼下這局面,我該如何應對才好?”
他的目光緊緊鎖著甦俊,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那里面既有掙扎許久的疲憊,又藏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懇切。方才那番剖白耗盡了他大半力氣,此刻開口,連聲音都輕了幾分,卻字字都墜著千斤重。
甦俊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輕輕點了點,像是在梳理紛亂的思緒。待抬起頭時,目光已沉靜了許多︰“若說應對之法,或許可以從這幾處著手。”
他頓了頓,先揀了最緊要的一條道︰“其一,便是要開啟民智,把教育抓起來。眼下百姓只知罵昏君,卻未必看清法國人真正的狼子野心——不是您一人之過,是整個安南都被捆住了手腳。得讓他們明白,誰才是真正的病根。建學堂,教安南的文字,講安南的歷史,讓孩子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長大了才不會甘心做任人擺布的羔羊。”
說到這里,他抬眼看向啟定帝︰“哪怕法國人盯著緊,能做一分是一分。星星之火,未必不能燎原。”
啟定帝一听,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眸突然像是被點燃了一般,猛地亮了起來。那一瞬間,他的整個面部都因為這突然的變化而顯得有些激動,但同時也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