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子的指節死死扣著村委會那張掉漆的木桌沿,指骨泛出青白,像是要把桌面嵌進掌紋里。桌角的菊花茶還飄著熱氣,細碎的茶梗在琥珀色茶湯里打轉,浮沉不定,恰如他此刻被攪得稀爛的心緒——前一秒還在琢磨村里農收的報表,後一秒就被“舉報”兩個字釘在了原地。
調查組的李組長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天光,他將那份疊得方方正正的舉報材料輕輕放在桌上,指尖踫到桌面時發出一聲輕響,聲音卻穩得像塊石頭“東子書記,村民上訪里主要反映兩件事一是去年灌溉水渠的修繕款有部分去向不明,二是村西頭的集體林地,被你默許給親戚種了果樹。這兩件事,你得給我們一個明確說法。”
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凝住了。窗外的蟬鳴本是夏日里最尋常的聲響,此刻卻像無數根細針,扎得人耳朵發疼。吳新宇站在董志身後,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出了一片濕痕,他偷偷抬眼,看見平日里總掛著笑的書記,臉色沉得能擰出水來——那是一種被冤枉的慍怒,混著幾分措手不及的慌亂。
東子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像是憋了團火,他抬手敲了敲桌面,指節的力道讓桌子微微晃了晃“李組長,飯能亂吃,話不能亂說!水渠的錢,每一筆都記在會計的台賬上,紅筆勾、黑筆寫,清清楚楚,隨時能查;西頭那片地,不過是我遠房表弟臨時種了季白菜,去年秋天下霜前就清干淨了,怎麼就成了果樹?這分明是有人故意找茬!”
“是不是找茬,得查過才知道。”李組長翻開材料,指尖在幾行字跡上頓住,那指尖的力道像是要把紙頁戳穿,“這里有三位村民的簽名,說去年水渠修到一半就停了工,旱季的時候地里裂著口子,澆不上水,糧食減產了大半。他們找去村委會,你讓他們‘自己想辦法’。還有林地的事,有村民拍了照片,說今年春天還看見地里栽著果樹苗。”
“不可能!”東子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金屬椅腿在水泥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尖嘯,像是指甲刮過鐵皮。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激動“水渠去年夏天就修完了!村里還組織老黨員去驗收,當時陳同也去了,怎麼現在就說沒修完?照片?照片能當證據嗎?說不定是三四年前的舊圖!李組長,您可別被陳同他們蒙了——他去年想承包那片林地搞養殖,我沒同意,這是記恨在心,故意栽贓!”
吳新宇趕緊伸手拉了拉董志的衣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急切的勸和“書記,您別激動,跟李組長好好說,咱們有台賬、有驗收記錄,不怕查。”他又轉向李組長,臉上擠出幾分賠笑,語氣放軟“李組長,您看這樣成不?我們現在就去叫會計把台賬抱來,再帶您去西頭林地瞧瞧,地里要是有半棵果樹苗,您隨便處置。那些村民說不定是記混了,去年旱季嚴,周邊好幾個村都減產,說不定把別的村的事安到咱們葫蘆灣頭上了。”
李組長合起材料,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了敲,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原則“也好,我們來就是核實情況的,只要證據確鑿,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東子書記,調查期間你得配合——不能私下找舉報的村民,更不能干擾調查。”
東子咬了咬牙,後槽牙磨得發響,他壓下喉嚨里的火氣,重重點頭“行,我配合!但我得說清楚,我在葫蘆灣當了這麼多天書記,沒貪過村里一分錢,沒拿過村民一粒糧,不能就這麼被人潑髒水!”
說著,他轉身沖吳新宇擺手“去叫會計把水渠的台賬都抱來,順便把去年驗收的簽字記錄也帶上!”又抓起桌上那頂洗得發白的草帽,往頭上一扣,帽檐壓得低低的,遮住了眼里的情緒“李組長,咱們現在就去林地,讓您親眼看看,到底有沒有什麼果樹苗!”
一行人出了村委會,沿著村道往西頭走。路上的村民見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計,遠遠地往這邊瞅,交頭接耳的聲音像一群嗡嗡的蜜蜂——有人指著董志的背影小聲議論,有人對著調查組的人探頭探腦,還有人悄悄往林地的方向張望。東子平日里見了村民總愛笑著打招呼,誰家有事喊一聲,他準能湊過去搭把手,可今天,他頭也沒抬,腳步邁得又快又沉,像是要把腳下的土路踩出坑來。
到西頭林地時,日頭正毒,曬得地面發燙,空氣里飄著一股干草的焦味。那片空地光禿禿的,只有幾叢雜草在風里晃蕩,別說果樹苗,連棵像樣的灌木都沒有。董志指著空地,聲音里帶著幾分委屈,又摻著壓不住的憤怒“李組長,您看!這就是他們說的‘種了果樹的林地’,除了草,什麼都沒有!我表弟去年在這種了季白菜,收完就把地還給集體了,今年一直空著,怎麼可能有果樹?”
李組長蹲下身,手指捻起一點土,在手里搓了搓,又站起身往四周望了望——東邊是村民的菜地,西邊是一片玉米地,南邊靠著一條小河,只有北邊挨著一片楊樹林。他眉頭微微皺起來,像是在琢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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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同領著兩個村民快步走過來,手里攥著一部手機,胳膊甩得老高,老遠就喊“李組長,您可別听他胡說!他這是把樹移栽走了,想毀滅證據!”
走到近前,陳同把手機往李組長面前一遞,屏幕上是一張照片地里整齊地栽著一排排小苗,綠油油的,旁邊還立著個木牌子,隱約能看見“櫻桃苗”三個字。“您看,這是我今年三月拍的!當時地里全是這玩意兒,就是他讓他表弟種的!現在肯定是怕被查,偷偷移栽走了!”
東子一看見陳同,剛壓下去的火氣瞬間又冒了上來,他指著陳同的鼻子,聲音氣得發顫“陳同!你少在這血口噴人!這照片是在哪拍的?我看是你在別的地方找的圖,拿來誣陷我!你去年想承包這片林地搞養殖,說要蓋棚子,我沒同意——這片地是集體的,怎麼能隨便蓋棚子?你就懷恨在心,到處造謠生事,你安的什麼心!”
“我造謠?”陳同也急了,擼起袖子就要往前沖,被旁邊的村民拉了一把,他依舊梗著脖子喊“我要是造謠,敢跟你去鎮上對質嗎?去年水渠的事,我家三畝玉米地,旱得葉子都卷了,我去找你,你說村里沒錢,讓我自己打井——打井不要錢嗎?我家哪來的錢?最後玉米減產一半,你管都沒管!還有低保!你把名額給了你小舅子,他家里開著小汽車,住著磚瓦房,憑什麼吃低保?我們這些真正困難的,卻連個申請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像一顆火星掉進了干草堆,周圍的村民瞬間炸開了鍋。有人往前擠了擠,大聲附和“是啊!我家去年也減產了,去找村委會,沒人管!”“低保確實有問題!我鄰居家兒子在城里打工,一個月掙好幾千,他家還能吃低保!”“還有村里的路燈,壞了好幾個月了,晚上走夜路都得摸黑,去找董書記,他說鎮里沒批資金,一直拖著不修!”
東子看著眼前的情景,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只蟬在里面叫。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流,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解釋,可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他想說水渠的錢確實用在了修渠上,想說低保是村里按規定評的,想說路燈的事他已經往鎮里報了三次,可看著村民們憤怒的眼神,那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李組長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讓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冷靜點,有問題我們都會一一調查,絕不會偏袒任何人。東子書記,關于低保和路燈的事,你也得給我們一個解釋。”
東子扶著旁邊一棵歪脖子楊樹,才勉強站穩——那樹干粗糙的樹皮硌得他手心發疼,卻讓他找回了一點力氣。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發啞“低保的事,我得回去查台賬,可能是村里工作人員審核的時候沒把好關;路燈的事,我已經往鎮里報了三次申請,每次都說資金緊張,還沒批下來。李組長,我請求你們盡快調查,不光是還我一個清白,也給葫蘆灣的村民一個交代,還村里一個安寧。”
李組長點點頭,轉身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吩咐了幾句——讓他們留下來給村民做筆錄,再去核實林地的土壤和周邊情況,又讓另一個人跟著老會計去取台賬。他自己則帶著東子和吳新宇往村委會走“我們會盡快開展調查,這段時間也希望大家別傳未經證實的消息,免得引起恐慌,影響村里的正常生活。”
路上,東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走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土路上,像是一條沉重的線。吳新宇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里也不是滋味,忍不住開口勸道“書記,您別太往心里去,清者自清,等台賬和驗收記錄拿出來,他們就沒話說了。”
東子苦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滿是疲憊,他搖了搖頭“新宇,我以前總覺得,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沒貪沒佔,村民就會信我。可現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有證據就行的——村民心里有怨氣,就算這次調查清楚了,那些怨氣也還在。我這個書記,當得不合格啊。”
夕陽慢慢沉了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葫蘆灣村的炊煙裊裊升起,飄在村子上空,像是一層薄薄的紗。往常這個時候,村里該響起回家的吆喝聲,孩子們的嬉笑聲,還有誰家廚房里傳來的炒菜聲,可今天,整個村子都靜悄悄的,連狗吠聲都少了。東子抬頭望了望遠處的炊煙,心里清楚,這場突如其來的舉報,不僅打破了葫蘆灣的平靜,更在他和村民之間劃開了一道口子——接下來的日子,他要做的,不光是證明自己的清白,更要一點點把那道口子補上,把村民的心重新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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