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沒散盡,許前進家的煙囪就率先醒了,裊裊炊煙裹著草木的濕氣,慢悠悠地飄向天際。香玲系著靛藍粗布圍裙,在灶台前轉得像個陀螺——鑄鐵鍋里,半只土雞正咕嘟咕嘟炖著,金黃的油花浮在湯面,香氣順著鍋蓋縫隙往外鑽,繞著房梁轉了兩圈,才飄出屋外;案板上,切得方方正正的臘肉泛著油光,炒得噴香的花生裝在粗瓷碗里,連平日里要省著吃的白面饅頭,都蒸了兩大籠,掀開籠屜時,熱氣裹著麥香撲面而來,能把人的心都烘暖。
“香玲,慢些忙活,別被蒸汽燙著。”許前進從院里走進來,手里攥著兩把剛從菜園摘的青菜,菜葉上還掛著晨露。他看著香玲額角沁出的汗珠,伸手想幫她擦,卻被香玲笑著偏頭躲開“你快去把老許頭叫來,等你們來了就可以開飯了,快去吧前進哥,別讓他家在做他的飯。”
許前進應了聲,輕手輕腳往老許頭家奔去。等到了許大寶家,許前進推開門時,老許頭正坐在床邊系鞋帶,動作慢卻穩,棗木拐杖靠在牆根,杖身被摩挲得發亮;那個皺巴巴的藍布包就放在床頭,邊角磨得起了毛,卻疊得整整齊齊。“老叔,您咋起這麼早?不多歇會兒?”許前進趕緊走過去,彎腰想幫他系鞋帶,卻被老許頭抬手攔住“咱們頭天訂好的事情豈能馬虎,我還沒老到連鞋帶都系不上,你別瞎忙活,我能行的。”話里帶著點倔勁兒,眼里卻藏著暖意,“這麼早來叫我,是不是你家廚房飄著肉香了,香玲這孩子,肯定是又做了什麼好吃的招待我吧?”
許前進微微一笑回道,“還真讓你說對了老叔。剁了老母雞招待你,咱們快走吧!”
倆人一路緊趕慢趕,剛走到家門口,就听院里傳來“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清脆得很。許先進探頭一看,是和平騎著二八大杠,車座後面載著媳婦小葉,車把上掛著個花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裝著給長征帶的換洗衣裳;長征則擺弄著手里的布娃娃,眼楮一眨一眨的不听打量著呢。
“許爺爺,你可來啦,我娘飯早做好了,咱們趕緊進屋吃吧!”和平“吱呀”一聲捏緊車閘,跳下車時聲音洪亮,震得院門口的梧桐葉都晃了晃,“我把廠里安排好了,今天咱們一塊兒去王家坳,把事兒辦得妥妥帖帖的!”小葉也笑著走上前,把花布包往桌上一放,從里面掏出個保溫桶“我煮了些茶葉蛋,路上餓了能墊墊,和平昨晚听說要去‘找太姥姥家’,興奮得半宿沒睡。”
長征怯生生地躺在小葉懷里,小手攥著小葉的衣角,偷偷打量老許頭,又仰著小臉看向許先進,眼楮亮晶晶的“爺爺,我們今天真的能找到太姥姥家嗎?太姥姥家有糖葫蘆嗎?”許前進蹲下身,輕輕摸了摸長征的頭,指尖蹭過孩子柔軟的頭發,眼里滿是溫柔“能,咱們今天一定能找到,說不定太姥姥家還有比糖葫蘆更甜的東西。”
早飯吃得熱熱鬧鬧。香玲把炖得軟爛的土雞盛進大瓷盆,油亮的湯汁裹著雞肉,還撒了把蔥花;炒臘肉、涼拌青菜也一一端上桌,白面饅頭擺了滿滿一笸籮。老許頭沒喝酒,卻吃了兩個饅頭,喝了大半碗雞湯,看著滿桌人說說笑笑,嘴角就沒放下來過。他夾了塊雞肉放進嘴里,嚼著嚼著,突然嘆了句“還是人多熱鬧好啊,當年你娘要是能……”話說到一半,又猛地咽了回去,怕掃了大家的興。許前進看在眼里,悄悄伸過手,拍了拍老許頭的手背,沒說話,卻用眼神遞過去一句“我懂”。
吃完飯,幾人收拾妥當,踩著晨光往王家坳走。許和平開起了廠里的大金杯,一路風風光光沿著村外的土路慢慢走。秋後的太陽不烈,像一層暖紗罩在身上,風里裹著莊稼的清香,路邊的狗尾草結了籽,毛茸茸的,偶爾有幾只麻雀從頭頂飛過,嘰嘰喳喳的,倒也不顯得冷清。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平坦的土路漸漸變成了山路,腳下的石頭多了起來,路也陡了些,車行起來得格外小心。小長征經過顛簸就累了,癟著嘴想撒嬌,小葉干脆把他抱起來,扛在肩上,讓孩子坐在自己的脖頸上。“老許爺爺,還有多久才能到呀?”長征趴在小葉肩上,晃著小腿,聲音脆生生的。老許頭和藹的望著小長征,伸手指著前面的山口,那里雲霧繚繞,隱約能看見山坳的輪廓“快了,過了那道山口,再走二里地,就到王家坳了。”
又走了半個多時辰,終于穿過了山口。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山坳里錯落著幾十戶人家,青瓦白牆隱在綠樹間,屋頂上飄著裊裊炊煙,像是給村莊蓋了層薄紗;村口有幾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樹干粗得要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樹下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手里搖著蒲扇,慢悠悠地聊著天。老許頭讓許和平停下車,自己拄著拐杖,慢慢往前走,腳步有些顫,眼神里卻又忐忑又激動,像是怕認錯了地方,又像是不敢相信“就是這兒,沒錯,這就是王家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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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前進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像有只兔子在胸口亂撞。他站在山口,望著眼前的村莊,眼前忍不住浮現出娘的模樣——娘年輕時是不是也像長征一樣,在村口的槐樹下追著蝴蝶跑?是不是也跟著姥姥在菜園里摘青菜,跟著姥爺在院子里曬玉米?是不是也曾坐在老槐樹下,跟鄰居家的姑娘一起繡花?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滿是泥土和草木的氣息,像是娘身上的味道。他快步跟上老許頭,聲音有些發顫“老叔,咱們往哪邊走?舅舅家在哪個方向?”
老許頭往村里掃了一圈,目光慢慢落在村東頭的一棟磚瓦房上——那房子比別家的新些,紅磚牆刷得干淨,院門口掛著串紅辣椒,曬干的玉米棒子也掛在屋檐下,門口還放著個鍘刀,刀刃閃著光。“應該就是那家了,”老許頭指著那棟房子,語氣肯定了些,“去年我來趕集的時候,你舅舅王建國就住這兒,門口還種著棵石榴樹,你看,那石榴樹還在呢,就是葉子落了些。”
幾人順著村道往村東頭走,快到院門口時,從屋里走出來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布上衣,褲腳挽到膝蓋,手里拿著個鋤頭,看樣子是正要去地里干活。他看到許先進一行人,先是愣了一下,又把目光落在老許頭身上,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試探著開口“你是……前些年秋天來咱們這兒趕集的,葫蘆彎村的老許頭?”
老許頭趕緊點頭,聲音都有些發顫“是我,建國,我是老許頭!我今天來,是給你帶個人來的,你看看,這是誰?”他往旁邊讓了讓,輕輕把許前進推到前面,眼神里滿是期待。
王建國看著許前進,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香玲、許和平,還有坐在小葉肩上的長征,眼神里滿是疑惑,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們是……咱們認識嗎?”
許前進往前邁了一步,喉嚨突然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看著王建國的臉,覺得眉眼間竟有幾分像娘——尤其是那雙眼楮,跟娘的一樣,帶著點溫和的倔勁兒。他鼻子一酸,聲音瞬間就紅了,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舅舅,我是許前進,是王秀娥的兒子……一晃就是好多年,今天終于來尋親了。”
“王秀娥?”王建國手里的鋤頭“ 當”一聲掉在地上,砸起一片塵土。他瞪大了眼楮,快步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許先進的胳膊,手都在抖,指節泛白“你說你是秀娥姐的兒子?真的是秀娥姐的兒子?那秀娥姐呢?她還在嗎?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許前進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王建國的手背上。他搖了搖頭,聲音哽咽“我娘……我娘十多年前就走了,走的時候還一直念著王家坳,念著您,說這輩子沒機會再回娘家了……”
王建國愣在原地,半天沒說話,眼里的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一把抱住許先進,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聲音里滿是哽咽“好娃,你終于來了!你娘當年走的時候,我才十三歲,族長他們說她跟人跑了,我不信,可我找了一年又一年,跑遍了周邊的村子,都沒找到她的消息……沒想到啊,這輩子還能見到她的兒子!”
小葉趕緊從包里掏出紙巾,遞到王建國手里,又輕輕拍了拍長征的後背“長征,快叫太舅舅,這就是你娘常說的太舅舅。”長征怯生生地看著王建國,小聲叫了句“太舅舅”,聲音軟乎乎的。王建國這才注意到孩子,他低頭看著長征的眉眼,又想起秀娥年輕時的模樣,眼淚流得更凶了,伸手輕輕摸了摸長征的臉“像,真像,跟你娘小時候一模一樣,尤其是這雙眼楮。”
老許頭站在一旁,看著這久別重逢的一幕,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笑著說“好了好了,人找到了就好,別在門口站著了,前進他們走了一路,還沒喝口水呢,快進屋說話。”
王建國這才回過神,趕緊松開許前進,擦了擦眼淚,拉著他的手往屋里讓“對對對,快進屋,屋里暖和!我這就去燒熱水,再去村口的小賣部買只雞,今天咱們好好聚聚,好好說說你娘的事兒,她這些年的苦,也該跟我說說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往灶房走,腳步都比剛才輕快了些,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連腰桿都挺直了不少。
幾人進屋坐下,堂屋里擺著張老舊的木桌,桌腿有些不穩,卻擦得干干淨淨。王建國給每個人倒了杯熱茶,又從櫃子里翻出個紅木盒子,盒子上的漆都掉了些,卻看得出來是精心保管的。他打開盒子,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幾張舊照片——有一張是年輕的秀娥,梳著烏黑的長辮子,穿著碎花布衫,站在老槐樹下笑著,眉眼彎彎的,眼里閃著光;還有一張是秀娥和王建國的合影,那時候王建國還是個留著小平頭的小孩,依偎在秀娥身邊,手里拿著個糖葫蘆,笑得一臉燦爛。“這張是你娘十八歲那年拍的,”王建國指著照片,手指輕輕摩挲著相紙,眼里滿是懷念,“那時候她剛學會繡花,還說要給我繡個帶老虎圖案的書包,結果沒等繡好,就出了那檔子事……”
許前進伸手拿起照片,指尖踫到相紙時,像是踫到了娘的手。他看著照片里娘年輕的模樣,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滴在相紙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這麼多年,他終于知道了娘的過去,終于找到了娘的根,也終于讓娘“回”了家。窗外的太陽漸漸升高,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里,暖融融的,落在許先進的肩上,像是娘的手,輕輕抱著他,溫柔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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