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的日頭沉到西山頂,把許前進家的院牆染得金紅透亮,連牆根下的狗尾草都裹著層暖光。許前進剛把最後一筐曬干的玉米倒進倉房,木杴柄還沾著點玉米粒,就瞥見院門口立著個熟悉的身影——老許頭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那兒,灰布褂子下擺沾了圈路邊的草屑,手里緊緊攥著個皺巴巴的藍布包,布包邊角都磨得起了毛。
“老叔,您咋來了?”許前進趕緊放下木杴,大步迎過去,鞋底蹭過院心的水泥地,帶細土,“這不上不下的時辰,不年不節的,您來我家有啥事兒?快,你快請進,屋里說話。”他伸手想扶老許頭的胳膊,卻被老人輕輕擺了擺手——老許頭雖已近八十歲,腰桿卻還挺得筆直,只是腿腳慢了,每走一步,拐杖都要在地上頓一下,發出“篤篤”的輕響。
倆人進了堂屋,許前進把桌上的搪瓷缸子拎到灶房,用熱水涮了兩遍,又從灶台上拎過印著“勞動最光榮”的暖壺,給老許頭倒了杯熱茶。熱氣裹著茶葉的清香裊裊升起,在杯口凝成一層薄薄的白霧,慢慢散開。“您喝口茶暖暖身子,”他把茶杯往老許頭面前推了推,指腹蹭過杯沿的細瓷,臉上帶著熟稔的笑意,“您可是稀客,平時請您來都請不動的,今天咋有空過來了?”
老許頭沒踫茶杯,只是攥著藍布包的手又緊了緊,指關節被勒得泛出青白。他抬眼掃了圈屋里的擺設——牆上掛著許先進兒子的獎狀,桌邊放著半袋沒吃完的花生,都是尋常農家的模樣。可他看了沒兩秒,又低下頭,目光落在杯里晃蕩的茶葉上,像是在跟那些沉浮的葉片較勁。好半天,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又啞又沉,像是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前進啊,我是想跟你說個事,憋在我心里幾十年了。”
許前進愣了愣,隨即在老許頭對面的矮凳上坐下,凳面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您說,”他身子往前傾了傾,“啥事兒能讓您憋這麼多年?”
“那時候,村里提拔大寶當石藝廠廠長,你還記得不?”老許頭的聲音壓得低了些,像是怕被窗外路過的人听見,“那年大寶剛四十出頭,你才三十多歲,天天跟著他跑前跑後,幫著收拾廠房、登記設備,忙了大半個月沒歇著。我看著你實誠,對人又熱心,就想把這事告訴你,可那時候族里的好多老人也還沒走,他們倆在村里說一不二,我怕說了惹禍上身,也怕連累了你,一耽擱就耽擱到了現在,事情啊,遠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別再因為我這一說生出什麼ど蛾子來。”
許前進心里“咯 ”一下,泛起股莫名的不安——老許頭說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宋老板別了石藝廠另開新公司,大寶說啥也要承包石藝廠,最終讓許大寶如願以償當上了廠長。這麼多年過去,老許頭突然提這事,還牽扯到早已過世的族長和九爺,到底是什麼秘密?他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涼透的茶水,試圖壓下心里的疑惑“老叔,都這歲數了,還有啥不能說的?您有話就明說,我听著。”
老許頭這才抬起頭,眼神直直地盯著許先進,那目光又深又沉,像是要穿透他的臉,看到他心里去。“我來呢,是想告訴你身世的事。”
“身世?”許前進手里的搪瓷缸子猛地頓了一下,杯里的涼水灑出來幾滴,落在手背上,冰涼的觸感他卻沒察覺。他打小就知道自己跟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樣——別家的孩子逢年過節能跟著爹娘去姥姥家,帶回糖和新衣裳,可他從來沒有。娘還在世的時候,他問過好幾次“姥姥家在哪”,娘要麼低頭絞著衣角不說話,要麼就抹著眼淚說“早沒人了”,村里人也都默契地不提這事,像是那是個不能踫的忌諱。
“你也知道,你打小就沒走過親戚,對吧?”老許頭的聲音軟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同情,“到現在你都不知道你姥姥姥爺家在哪里,村里人沒說過,你娘也沒跟你說過。我呢,最近幾天總咳嗽,夜里睡不著,知道自己快進棺材了,眼瞅著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再不說,怕是沒機會跟你說了。”他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滄桑,“你對我們家好,前段時間我老婆子中風,是你開著車,冒著雪把她拉到鎮上醫院;夏天我家屋頂漏雨,是你帶著人來幫忙苫草、補瓦片,還不要一分錢。我不告訴你,心里不安,也對不起你娘當年偷偷跟我托付的話。”
許前進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像是有只兔子在胸口亂撞。他往前湊了湊,膝蓋幾乎踫到老許頭的腿,聲音都有點發顫“那你……你是知道我姥姥老娘(注方言中“老娘”即“姥姥”)家在哪里?我娘她……她當年到底為啥從來不提娘家?”
“當然知道,不然我也不會特意跑這一趟。”老許頭點了點頭,可眉頭卻跟著皺了起來,語氣也變得嚴肅,“但前進,我得先跟你說清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這里面有好多難言之隱,甚至還有些不光彩的事。你得保證,不管听到啥,都能扛住,不跟人亂發脾氣,我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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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前進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攥著褲腿,布料被他攥得起了褶子。他等這個答案等了四十多年,從懵懂的小孩,等到如今鬢角染了霜的中年人,就算真相再殘酷,他也想知道。他抬起頭,看著老許頭滿臉認真的樣子,一字一句地說“老叔,您說吧,再不好我都能接受。我娘都走了這麼多年了,我就想知道她的根在哪兒,想知道她心里藏了啥委屈。”
老許頭端起茶杯,喝了口熱茶,又慢慢放下,像是在梳理那些散落的記憶碎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悠遠的滄桑,像是在講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想當初,你知道你娘是怎麼嫁給你爹的嗎?”
許前進愣了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我听村里人說,我娘跟我爹是自由戀愛啊,”他的聲音有點干,“說他們年輕時是村里的金童玉女,我爹會木工,能打好看的衣櫃;我娘會繡花,繡的鴛鴦能看出活氣來,倆人看對眼了,就請媒人說合,成了家。”
“哪有那麼體面。”老許頭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那會的呀,族長和九爺才三十來歲,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在村里說一不二,沒人敢惹。有天晚上,他們幾個人在外邊的酒館喝酒,喝多了就想找點樂子,正好踫到你娘從鄰村走親戚回來——你娘那時候才十八,長得跟春天的桃花似的,辮子又黑又亮,垂到腰上,誰見了都得夸一句好看。”
許前進的心里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沉了下去,一股不好的預感順著脊梁骨往上爬“他們……他們對我娘做啥了?”
“他們幾個人,趁著酒勁,就把你娘給 了,可是你娘性子雖剛,可也無奈啊,之後呢幾個人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你娘掠了回來。”老許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是貼著桌子在說,像是怕被鬼魂听見,“用麻袋把你娘套住,繩子綁著胳膊,連夜用板車拉回了村里。那時候村里亂,沒人敢管族長和九爺的事,你娘在麻袋里哭,喊破了嗓子,路上踫到的人也只敢躲得遠遠的,沒人敢上前搭話。”
許前進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指節泛白,牙齒咬得嘴唇都有點發麻。他從來沒想過,娘的婚姻竟然是這樣開始的——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媒妁之言,只有被強迫的恐懼和無助。他一直以為的“金童玉女”,原來只是村里人不願戳破的謊言。
“掠回村里後,你娘性子烈得很,死活不低頭。”老許頭接著說,眼神里多了點佩服,“族長和九爺都想把你娘娶回家,族長說要讓她當族長夫人,穿綢子衣裳;九爺說要給她蓋大瓦房,讓她享清福。可你娘就是不依,又哭又鬧,甚至要撞牆,說死也不嫁他們倆。後來族長沒轍了,就讓人把村里二十歲以上的後生都叫到曬谷場,讓你娘自己挑——挑中誰,就把她給誰,也算給她個台階下。”
“我娘……挑了我爹?”許前進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那他們為什麼不放我娘回她家呢?”
“他們敢送回你姥姥家嘛?送去了他們還能完完整整的回來?對,當時你娘就看中你爹了。”老許頭點了點頭,語氣里帶著點感慨,“你爹那時候老實,不愛說話,見了人都臉紅,可心善。那天他站在人群最後頭,看著你娘哭得眼楮紅腫,偷偷從口袋里摸出塊自己繡的帕子,趁人不注意塞給了她。你娘拿著帕子,擦了擦眼淚,在曬谷場里轉了一圈,數了數全村的後生,最後就指著你爹說‘我跟他’。族長和九爺氣得臉都青了,可話都說出去了,也不能反悔,只能憋著氣把你娘塞給了你爹。”
他嘆了口氣,又補充道“這可是他們搶來的人,當時那場面亂得很——有人勸你娘認命,說能嫁給你爹這樣的老實人也算福氣;有人替你爹擔心,怕族長和九爺事後報復;還有人偷偷罵族長和九爺霸道,可也只敢在背地里說。具體的細節我記不太清了,那時候我家也是勢單力薄,都膽小,不敢往前湊,只敢躲在曬谷場的草垛後面遠遠看著。但有一點我記得清楚,你娘嫁給你爹後,從來都沒回過一次娘家,也從來不許人提‘搶親’這兩個字,更不許人提她的娘家,一提她就哭。”
許前進坐在那兒,腦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用棍子打懵了。他想起娘活著的時候,總是在夜里坐在炕邊,對著窗戶發呆,偷偷抹眼淚;想起娘的枕頭底下,一直壓著一塊繡著梅花的藍布帕子,邊角都磨破了,她卻從來不讓人踫;想起娘臨死前,拉著他的手,氣息微弱地說“前進,別恨你爹,他是個好人,娘這輩子……沒白活”——原來那些無聲的眼淚,那些藏在枕頭下的帕子,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是因為這段被強迫的婚姻,因為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娘家。
“你娘名叫王秀娥,”老許頭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她的娘家在東山里那邊的王家坳,離咱們村有四五十里地。你姥姥姥爺估計現在應該早沒了,但你還有個舅舅,叫王建國,比你娘小五歲,現在還在王家坳住著,種著幾畝地。有一年秋天去山那邊趕集,還見過他一面,他還問起你娘,說這麼多年沒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眼楮都紅了。”
許前進猛地抬起頭,眼里突然亮起光,像是在黑暗里找到了出口。“王家坳?王建國?”他重復著這兩個名字,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老叔,您能帶我去嗎?我想看看我舅舅,想看看我娘長大的地方,想知道她小時候住的房子長啥樣。”
老許頭看著他激動的樣子,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點欣慰的笑“能,等過兩天我身子好些,不咳嗽了,就帶你去。但前進,你得記住,到了王家坳,別亂說話,尤其是別提你娘是被搶來的——你舅舅性子倔,要是知道當年的事,肯定要來找村里討說法,到時候又要鬧得雞犬不寧,對你,對王家坳都沒好處。”
許前進重重地點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膝蓋上的褲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不管茶水還是燙的,一口喝干了。熱水燙得他喉嚨發疼,可心里的那塊壓了四十多年的石頭,卻終于落了地。窗外的日頭漸漸沉了下去,屋里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可許前進的心里,卻亮堂得很——他終于知道了娘的身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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